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影子恋人(原名:常欢)(出书版手打完结) 作者:人海中 畅销书作家人海中年度纯爱力作,关于初恋、勇敢、一见钟情。闺密顾漫、明晓溪暖心推荐。 编辑推荐   ★闺蜜顾漫、明晓溪暖心推荐   《骄阳似我》《杉杉来吃》作者顾漫、《泡沫之夏》作者明晓溪,言情界畅销书大神暖心推荐。   ★畅销书作家人海中   《影子恋人》的作者人海中已经出版了十几部作品,其中《钱多多嫁人记》(影视名:《多多的婚事》,由知名演员李小冉和韩国人气演员朴海镇主演)、《我的经济适用男》(由知名演员佟丽娅、李光洁、杜淳、戚薇主演)已改编为电视剧、话剧、网络剧等形式,成为社会热点话题。   ★年度限量版纯爱力作   《影子恋人》中集合了初恋、一见钟情、勇敢去爱。献给为爱左右为难却依然不放弃的恋人们。我们都曾爱过一个人,也曾为爱小心翼翼,只要不放弃,终有一天会找到另一半温柔。但是,如果当你发现只是他的影子恋人,会全身而退,还是继续沉沦?   ★《影子恋人》中对爱情矢志不渝的男女主角   他说:“如果我真爱一个人,在她之后,我不会再有,也不希望再有爱情。”   她说:“我爱他,我才不管他以前爱过什么人,是死是活,我就是爱他,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 内容推荐   人的一生会产生许多不同的感情,有一种感情只有一次,那就是初恋。   常欢在学习之余,找了几份家教和兼职的工作。有一次家教完路过一家葡萄酒廊,遇到了严子非。   初见时,严子非温文儒雅,举止绅士,让常欢对他一见钟情。   品酒时,那轻轻碰杯的声音,摇曳的红酒,何尝不是她幸福在心底荡漾?   大年三十,她悲痛欲绝,他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她和他一起守岁,一起看烟花,得到了他意味不明的拥抱……   在往后的岁月里,他一次次地温暖了她的生命,谱写出了一段纯洁无暇的美好时光。   她以为幸福不过如此,哪怕他从未说过那句“我爱你”。   然而,她不知道,有时候,美好就像一场幻影,想伸手触碰,却瞬间破灭。   那些她不知道的事,到底藏了他多少的秘密?   当秘密被揭晓,他们还能不能回到最初? 网络版文案   比小说更小说的,是生活   写这个文的时候,一直问自己,差距这么大的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   关于过去的一些隐痛,还有所谓的似曾相识,许多的巧合,都是为了找一个理由,即使大家觉得牵强,但在我觉得,比小说更小说的,永远是生活。   我们总是反复爱上同一类型的人,有些男人,终身追逐不肯回顾他一眼的女人,有些女人,不停换具有相同特质的男友,这些都是一种人的本性中的偏执,即使事实证明,那一定会失败。   我的女友,她的第一个男友笑起来有些坏,抛弃了她,但她所找的第五任男友,笑起来仍有些坏,大意就是如此。   但这是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常欢会长大,会被潜移默化,会改变,至于她最终得到了什么,那要看她改变了多少。   我始终认为,如果你要得到一样非常好的东西,那么最先要做的,就是让你自己变得非常好。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常欢,严子非,袁宇 ┃ 配角: ┃ 其它: ☆、第 1 章   我的户籍是上海,但实际出生在内地的一个小城,父母在同一个工厂工作,整个厂都是从上海内迁过来的,生产重型机械。   工厂很大,大部分技术类职工都是上海人,带着自己的家属和全部家当举家而来。厂里有生活区,幼儿园,小学,甚至自己的菜场,许多人的一生都是在那里度过,很长的一条路贯穿厂区南北,路面被大型卡车压得平直,两边随处可见锈成黄黑色的巨大铁块,路口竖一块牌子,406厂一路。   数千人的大厂,除了随厂内迁过来的那些人之外,剩余的工人大部分的都是从附近城镇里召来的,过去务农,后来务工,所以清一式的黑瘦,憨厚乐天,上下班穿同样的工作服,面目模糊,很难分辨。   在这样的环境里,父亲就更显得鹤立鸡群,他是随着内迁而来的唯一的大学生,浙大毕业之后被大手一挥,支援内地,直接落到了这个地方。   厂里没有人不记得他,常志柳郁郁不得志,常志柳性格偏激,常志柳愤世嫉俗,常志柳注定从云里跌到泥里,而且一辈子都要在泥里。   我们一家三口住简陋的小宿舍,吊灯昏黄,窄□□仄,墙角的木制书橱里堆满了书籍,厚薄纷杂,翻开来多是复杂的图形和数字。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很多内页都已经发黄,凑近了可以闻到一股霉气。   父亲带着它们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一定满怀凌云壮志,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一片流沙海,更可怕的是,他还没有能力走出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一日日沉没下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消失,最后没顶。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和母亲结婚,她只有小学学历,娘家是那个小城城郊的农户,年轻的时候长得好,在那个年代能够在几千人的大厂里脱颖而出,嫁给唯一的城里来的大学生,我想她一定是骄傲过的,但她很快就发现这个决定的错得有多离谱。   家里的气氛是阴郁的,这种不快乐从父亲身上不停歇地散发出来,感染到每一个角落,然后在我出生之后变本加厉。   童年的时候我甚至不敢与他同在一个屋里待着,害怕他突然爆发的怒气,还有憎恶的眼神。我书读得不错,但他从未露出满意之色,看着我的成绩单沉默,然后丢回我面前转身离开。   作为一个孩子,在对一切能够取悦父亲的方法绝望之后,我开始逃避与他的相处。所幸母亲天性很乐观,一个人承担所有家务,对我温柔照顾,她文化不高,喜欢坐在我书桌边默默看着我写字,冬天攒下鸡蛋与红糖一起炖了端过来,看着我喝的时候喉头滚动,接过空碗的时候微笑。   再后来父亲回城无望,开始酗酒,喝醉以后眼神阴沉,操起手边任何一样东西丢向我们,最可怕的一次是过年,母亲在厨房用圆铁勺做蛋饺皮,他在屋里独自喝酒,酒瓶空了,叫我进去,我正埋头搅肉馅,没有听见,抬头看到父亲双目血红,空的酒瓶从三尺外砸过来,当胸一记。   妈妈扔下铁勺跑过来挡在我们之间,我扭头跑出去,屋外冰天雪地,胸口痛得发闷,跑出大门的时候风像刀一样割过肌肤,十数步之后又扭头跑回去,正看到他们扭做一团,母亲瘦小的身体好像狂风中的一片叶,扭曲着怪异的角度,竭力抵挡父亲要冲出来的疯狂。   我拉着她一起跑,然后在河边哭叫,说了很多十几岁女孩子绝望后会冒出来的歇斯底里的蠢话,而她默默流泪,最后抱着我的头说会好的,那是你爸爸。   我内心一直有一种朦胧的感觉,父亲恨我,还有这个家,不过没人告诉我原因,到后来我也不再关心,高三时填报高考志愿,我选择回到上海,祖父祖母早已逝世,姑姑一家住在老式弄堂房子里,空间窄小得转不开身,看到我们去的时候目光冷硬。母亲陪我在一个闷热的小旅馆住了一个月,高考结束之后才回到厂里,也是在那年夏天,母亲突然病逝。   她曾经是那样一个年轻健美的姑娘,死时却已经变得消瘦单薄,下葬那天外婆哭天抢地,咒骂不休,说父亲狠心,不就是没了一个娃,居然这么狠心,恨一辈子。   我终于知道那个埋藏多年的秘密,母亲在我两三岁的时候曾经又有过一个孩子,父亲梦寐以求的儿子,但是她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独自坐车到城里将孩子做了人流。回来以后面对暴怒的父亲只说了一个理由,“我想小欢过得好。”   我叫常欢,妈妈起的名字,我大了以后常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好,因为就算我被人戳着脊梁逼到角落的时候,别人一声咬牙切齿的常欢,也能提醒我这名字的本意,至少给我起这个名字的人,是衷心希望我常常欢乐的。   家里的条件只有这些,母亲早已料到弟弟出生以后面对我的是什么,又知道父亲对儿子的渴望和热切,所以竟用了这样决绝的办法成全了我。   父亲想要一个儿子,他对自己这一生早已感到绝望,只想要一个儿子来承载所有的梦想,走他走不到的路,去他想去的地方,我的出生是让他失望的,母亲的行为又给了他致命一击。或者在他眼里,我才是刽子手,我的存在就是原罪。   一切的憎恨和厌恶终于有了解释,我拒绝再与父亲说话,再也没有开口叫过他。拿到录取通知书当天我便开始整理行李,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他走过来站在我旁边不说话。   我没有抬头,眼角余光看到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常年酗酒,他双手早已开始颤抖,这时更抖得厉害,我不出声,他也不说话,最后蹲下来,把一样东西放在我的皮箱上,然后转身走了。   那是一张存折,写着我妈妈的名字。   ~~~~~~~~~~~~~~~~~~~~~~~~~~~~   海:本故事低调拉开帷幕,请不要被开头吓到,大家和我一起期待极品出现吧,嘿嘿嘿   旁白:新的故事开始了,请大家撒花,投票,留言,另,给我一个拥抱……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 章   就这样,我拖着一个简单的皮箱,坐火车来到上海,住进了大学寝室。   我的成绩很好,进的是上海最好的大学。安顿下来之后我仔细盘算了存折里的金额,给自己找了几份家教和兼职的工作,用以维持生活。那时候我的梦想很简单,顺利毕业,在上海找一份工作,然后就这个城市里安身立命,永远忘记过去的一切。   成绩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东西,除此之外,我的大学生活乏善可陈。同学大部分是上海土生土长的女孩,穿着时髦,我与她们格格不入,同寝室的费春妮也是从小城出来的知青子女,好歹与我有点共同语言。春妮在上海有叔叔一家,但她和我一样不受欢迎。   那个时代城市里每个人的生存空间都是逼仄的,一代人接着一代人出生,老老小小拥挤在一起,仇视每一个可能会侵占掉一丝空间的外来者。当时觉得人性令人齿冷,现在的我却完全可以理解,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活空间都不能保证,那又拿什么去要求他们善待外来者?   春妮性格比我活泼,很快对这个城市熟悉起来,休息日拉着我去人民广场地下逛街。我们都不是有钱人,其实就是赤贫,不过她兴高采烈,而我一直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微笑。   我也爱美,不过我已经打定注意,不再靠家里的一分一毫,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   春妮买了生平第一双长靴,花了一百三十五元,将近一个月的生活费。她在店里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也不舍得脱,将旧鞋放进鞋盒里拎了回来。   进校之前我笑她老鼠不留隔夜食,一天都不肯等,穿那么漂亮回来给门房老伯看吗?她抓着我的手臂说,“常欢,我不想等了,我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要和城里的女孩子一样,我一天都不想等了。”   那是个周日,周末回家的上海女孩都已经回到寝室,春妮的靴子立刻被注意到,其中一个张口说了句,“新靴子啊。”   她们平时很少与我们搭话,春妮笑开来想回答,但她没有停下脚步,端着水盆与我们擦身而过,“人造革的吧?硬得跟纸板一样。”   春妮在原地僵立,我心里也觉得凉,但仍是拉住她的手劝,“别理她们,我觉得挺好看的。”   她猛地甩开我的手,叫了一声,“你觉得好看有什么用!”   第二天春妮对我说抱歉,我那时候正要去图书馆,对她笑笑说没事,又问她要不要替她占个位置。   我们的友谊好像又恢复了,但我再也没有见她穿过那双靴子,它就这样昙花一现,凭空消失了。后来春妮开始经常晚归,衣着打扮渐渐不同,再不去街边小店。两个月以后的一天,她通宵未回,查铺的时候我的心怦怦跳,所幸她睡上铺,走之前又把被子扯开,居然平安无事。   第二天春妮是被一辆车送到学校的,脚下已经换了柔软的黑色羊皮靴,手里的包皮面柔软,金色的把手闪闪发光。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春妮也不说,一次与她走出校门的时候又看到那辆车,有个男人停下车按下窗笑看了她一眼,目光笔直,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让人觉得是赤裸裸的,而她后退一步,好像眼前有白昼生鬼魅。   这件事对我的冲击太大,当晚回到寝室之后根本不能入睡,后来在黑暗里强迫自己闭眼睛,朦胧做了梦,惊醒之后一身虚汗,翻身下床去找皮箱里的那张存折,一直到摸到那个皱皱的表面才惊魂初定。   存折里的钱有一半付了这个学期的学费,余下的刚刚够我付清下学期的,我不会为了一双羊皮靴和一只包羡慕任何人,但如果它空了。   如果它空了……   我在黑暗中打了一个寒噤。   我从入学以来一直在打工,做家教,还有去麦当劳兼职,常常对付完顽劣的初中生之后便立刻赶到二十四小时的快餐厅做晚班。   麦当劳时薪七块五,晚班有补贴,九块,我一直申请做晚班,这样能够在有限的单位时间里增加收入,而且有免费的汉堡吃,省一顿晚餐。   家教二十元一小时,不稳定,有次我去一个初三男生的家里,他家在松江,我倒了三部车才到那里。他一个人的房间比我全家住了十几年的那间宿舍大两倍,窗外可以看到青翠的佘山山景,他跷着脚打游戏,斜眼看我,最后在我讲题的时候突然把手伸过来,伸进我的衣领,我给了他一耳光,然后被他妈妈推出他家大门。   即便是这样,两项打工加起来的收入,也只是堪堪够我的生活而已,我又想到了春妮,我当然不会因为一双靴子一只包便改变自己,但是我需要钱。   再次睡着前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一份报酬更高的工作。   ~~~~~~~~~~~~~~~~~~~   海:这两天上海的桂花都开了,坐在办公室就能闻到一阵阵的桂花香,昨天回家,停车的时候也闻到了,想起桂花酒酿小圆子、桂花蜜的汤圆、桂花泡的茶……   旁白:能不能不要光想着吃…………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 章   第二天我还是去打工,第一次上门的新学生,他家在西区。   已经入冬了,上海的深秋是很怡人的,尤其是在这条街上,傍晚金色的阳光透过半黄半绿的梧桐枝叶洒在地上,到处都很安静,由头至尾连公交站点都没有,处处清雅。   我之所以知道得那么清楚,并不是因为我曾有闲情将它从头走到尾的缘故,而是我搭公交过来时司机告诉我的——而这直接导致我必须在另一条路上下车,然后步行遥远的距离直到目的地——穷人的理由永远无关风花雪月,这就是现实。   时间很紧张,我几乎是一路小跑。   今天最后一节课上完之后我被国经课的老师叫去谈话了,国经课老师是个非常时髦的中年妇女,一年四季穿裙子,冬天配一双长靴,靴头光可鉴人,说话的时候都能照出我低头的脸。   她说的是我的作业问题,说其他人都已经按照她网络邮箱中标明的书目罗列了心得重点给她,只有我尚缺一份完整的回答。   我小声解释,因为图书馆里有几本书借不到,而其他同学的书也都用着,我会想办法,或者等她们用完之后再借来看。   其实是其他人并不愿意将手里的书借给我,不过这些说了她也不能为我解决,不如沉默。   她说也可以买来看,因为那几本确实是非常有用的,还告诉我地址,说那儿专营这方面的书,一定买得到。   我点点头,心里开始计算价格,专业书价格不菲,但是我真的需要它们,这些是不能省的,我知道。   这样一耽搁,我赶去上课的时间就变得非常紧张,我一边加快步子一边看两边的门牌号,街边都是老式的洋房,间隔着一些精致店铺,很小的首饰店,手工旗袍店,还有鞋店,橱窗上映出我匆匆而过的身影,格格不入。   最后我看到一家葡萄酒廊,占了临街洋楼的底层,围栏里翠色深深,大门处搁着黑板牌子,写着今日品酒会的时间,天还没有全黑,洋房里亮着灯,照出一排排酒架与老式家具。   花园里有穿着黑白制服的侍应生平托着餐盘安静走动,桌上已经布置好,雪白的餐盘放在酒红色的桌布上,任何一个角度都让人不想移开目光。   就连我这样急切,都为之驻步了几秒钟。   然后我看到那块黑板牌子旁有一副很小的招聘广告,上面用中英文写着招兼职的字样,晚班,有底薪并有提成,待遇从优。   我走过去仔细看了招聘条件,写的很简单,不外乎五官端正之类,然后要求熟练英语对话,熟悉葡萄酒则上佳。   天已经全黑下来,时间不允许我多做停留,我再看了一眼之后转身继续往前走,三步之后又回头,看到那花园里的灯火一瞬间都亮了,恍若仙境。   两小时的教学乏善可陈,学生是个初二的女孩子,做到数学题犹如服毒,我给她讲解思路的时候呵欠连天,然后趴在桌子上看我。   “老师,我妈妈说高中就送我去澳大利亚读书,上海这两天冷死了,我舅舅在那儿,昨天我跟我妹msn,她说她等我放假过去冲浪,你放假打算做什么?”   我笑笑,然后拿过她的另一张英语卷子,用英语说了一句,“So you need more English speaking practicing, right?”   她翻了翻眼睛,大概觉得我是个至无趣的人。   我没资格有趣,我还在想我的国经专业书。   ~~~~~~~~~~~~~~~~~~~~~~~~~~~~~~~~   海:昨天跟一个美国来的独立记者聊中国的经济适用男,光解释花了半小时,文化差异确实大,那女生觉得两个人在一起还讲条件?那是爱!我说中国这儿,选一个人都抱着长久过下去的心思,为了避免以后忍无可忍继续再忍,一开始就得严肃认真地选,这是国情   旁白:ps 本文男主下章将千呼万唤始出来,大家请自带板凳排队,通宵可以不必……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 章   离开她家之后我又经过了那家葡萄酒廊,大门旁的金属牌上有它的名字,sphere,是法文,中文翻译过来叫思凡,多么香艳的两个字,跟它内里的奢华相得益彰。   花园里衣香鬓影,有笑声,麦当劳的晚班时间快到了,我踌躇了一下,觉得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时间进去做自我推荐,遂一转头打算离开。   我站得靠近大门,一转头之间那门突然被从里打开,有个男人走出来,看到我大概以为我正要进去,很自然地退了半步,扶着门,非常绅士。   我尴尬了,摇头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只是看看。”然后转身便走。   越是尴尬越是出问题,我转身的时候肩上背的布包袋子勾住了旁边搁着那块黑板的木架,才走出一步,“哗”一声,那黑板便被我带翻在地上,连着我包里的东西也洒了一地。   花园里的人都看过来,我一时窘迫到极点,低头去捡我散落的东西,又要扶起那个放黑板的木架,   然后我闻到很清淡的香味,是那个男人走过来,弯腰把那个木架先扶了起来,又替我捡起那些书。   我已经蹲在地上了,所以只看到他落在我书上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清爽平整,拿起来之后还替我掸了一下灰尘。   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侧脸,挺直的一管鼻梁,眉骨峥嵘,但是忽然笑起来,一下子处处都有了暖意。   他是看着书笑的,然后抬起眼来看我,说话声音醇厚。   “你是Z大的学生?”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我忽然有些耳烫,低头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才想明白为什么他会一语中的。那书是从学校图书馆里借来的,我校图书馆很有维权意识,血红的大图章敲在封面正中,让人想看不到也难。   门里又有人走出来,一抹淡淡的秋香色,雪白的脸,鲜红的唇,眼睛看着他,声音柔和带笑。   “子非,跟谁说话?”   他把书递给我,然后回过头去跟她说话,也是带着点笑的。   “一个小朋友,我的校友。”   我就走了,很仓促地说了一声谢谢,也不知道他听清没有。   有时候我看到太好的东西会就会突然地仓皇起来,不用我那些城里同学提醒我都知道,这个叫不见世面。   第二天我又去了那条街,穿着我最好的衣服,白天,街上多了些人,但每一个走路的姿势都很悠闲,总之和我是不一样的。   我走到那栋花园洋房前停下,昨夜那些酒红色桌布与餐碟早已被收起,露出原色的木桌木椅来,一切安静得像是隐藏在水下的。   门是开着的,挂着“OPEN”的牌子,那副招聘广告还在,我又看了它一眼,然后才走进去。   里面有三两个顾客在选酒,中国人外国人都有,酒廊的员工穿着深红与黑色的制服,有一个瓜子脸的看到我便走过来,可能是想招呼我,但走到近前却忽然停下来,多看了我两眼。   我知道自己这样子完全不像是来选购或者品尝红酒的,一定是让她觉得疑惑,所以主动解释了一句。   “你好,我是来应聘晚班兼职的大学生。”   她“哦”了一声,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一边拨了个电话,轻声说了几句,说完才走回来,往里指了指,对我说,“经理室在二楼,你从后面楼梯上去。”   楼上有一间办公室,我敲门,里面有人应声答了句,“进来”。   走进去看到一个四十左右的女人,正在讲电话,看到我示意我等一下,然后继续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说到一半夹着电话找纸笔,一边重复那头的句子一边记下来,她是站着的,颈边夹着电话写字不方便,窗开着,有风,她手一偏,那张纸就飘到了地上,就在我脚边。   我低头把它捡起来,看到上面一连串的地名和酒名,我把它捡起来放回原处,她对我一点头。   电话结束之后她看着我说话,“你好,我是负责这儿业务的南希张,你是来应聘兼职的大学生?”   我点头回答她是的,然后把自己的简历递过去。   她看了简历,轻声把我所在的大学名字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用英语与我说了几句,最后点点头,说,“英语不错。”   我对她微笑了一下。   我对我的英语很有信心,我有一个黑色的调频收音机,爸爸几年前心情好,又没有喝酒的时候改装过它,信号很强,能够接收非常多的国外频道,几年来我一直用它收听英语台,模仿那些发音,有时候晚上戴着它睡着了,梦里还有那些叽哩咕噜的国际新闻,也因此,我的英语发音字正腔圆,高中时还代表学校参加过省里的英语演讲比赛,拿了亚军。   冠军是个穿着雪白连衣裙的女孩子,用眼皮底下的光看人,上台后只对第一排的嘉宾笑过一下,结束比赛之后她与他们一起去吃饭,黑色的大车一直候在礼堂门口。   我当时握着获奖证书站在路口等公交车,觉得自己能够拿到亚军,也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南希张对我的简历与英语口语表示满意,然后又问了一句,“了解葡萄酒吗?”说着把自己刚才落笔过的那张纸递过来,“念一下试试看。”   我很老实地摇头,“有些是法文词汇,我可能发音不标准,不过我可以学,我的记忆力很好。”   我没有说出来的是,其实我对葡萄酒的认识仅限于王朝和张裕干红,过去参加过妈妈在镇上亲戚的婚礼,每张桌上有一瓶或者两瓶,喝的人在里面混很多雪碧可乐,我也喝过两口,除了雪碧可乐的味道,再也不记得其他。   南希张笑了一下,返身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递过来,书很厚重,封面上印着大片的青翠葡萄园,一瓶白葡萄酒映衬其上,漂亮得让人忘记现在的季节。   “拿回去看看吧,这些酒我们店里都有,不明白的问莉莉她们,她们都是做熟了的。”   我捧着书,很高兴,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这样高兴。   ~~~~~~~~~~~~~~~~~~~~~~~~   海:昨天在一家江西菜馆吃到非常好吃的原味牛肉,一片一片切得很薄,然后沾酱料吃,我们俩个女生消灭了一盆……被做到这个份上,此牛死得其所……   ps:旁白没吃到,气得不出来了,活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 章   我开始在思凡上班,每周四个晚上,从七点做到十点打烊,制服很漂亮,红黑两色,裤装,宽阔裤脚落到脚踝上头,平底鞋,露出脚踝处最复杂的曲线。   就像这个店里的人。   南希张只负责进货与帐务,难得来,一周最多看到她一两次,其他时间店里所有事情都由领班来负责管理。   我是兼职,收入主要靠提成,入行才知道葡萄酒是个暴利的行业,虽然不知道进价,但我是学经济的,知道按这样的提成比率来算,成本与售价,该会有怎样令人乍舌的差距。   怪不得那副广告上说,待遇从优。   可我赚不到钱。   我把那本书从头到尾地看过数遍,对照着店里酒架上的那些沉甸甸的酒瓶,还有上面花纹精致的酒标。我的记忆力很好,到后来能够滔滔不绝地拿着一瓶酒介绍十分钟以上,但是我的销售额一直都很差,差到南希张过来看那张销售表的时候用奇怪的目光看了我好几眼。   我沉默,莉莉,也就是那个瓜子脸的女孩子开口说话,“常欢刚来,有些业务还不太熟悉,我会多带带她的。”   其实问题就在于此,莉莉是店里的销售领班,排班由她负责,不知为什么,她从一开始就对我有种莫名的排斥,店里其他人都是玲珑剔透的,很快感觉到这一点,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我在这里的处境变得非常糟糕。   这里来的大多是熟客,销售既然是有提成的,哪个顾客由哪个人去接待就是一门大学问,晚班一般是两个人在店里,每次有面熟的客人或者看上去有可能买酒的客人进来,与我搭班的另一个人就会立刻迎上去,不给我一点说话的机会,然后留给我的都是些进来看稀奇与热闹的过路客,有一晚我对着一个纠缠不休的中年妇女介绍了足足半个小时红酒与白酒的区别,最后将喝了数杯免费葡萄酒却没有买下任何一瓶的她送出门去,回头看到莉莉好笑的目光,顿觉口干舌燥,筋疲力尽。   就这样,我在思凡的第一个月,拿到的薪水,还不如过去每日在麦当劳里拖地时来的多,而且,没有晚餐。   就在我考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的时候,我再一次遇到了严子非,那个蹲下来替我捡起书,还用手把灰尘掸去的男人。   他来的时候是晚上,快要打烊的时候,那天正好轮到我和向黎搭班,向黎是个上海女孩子,很少跟我说话,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正在讲电话,私人电话,她走到角落里去听,听很久才答一声,说甜软的上海话,带着笑。说到“那你等不等啊?”“甘愿不甘愿?”嗲得绕梁。   向黎极少做晚班,偶尔做到打烊,总有男友在外头车里候着,等她下班,我不想羡慕她,但要是落着大雨,我撑着伞在阴冷漆黑夜里等一辆不知何时会到的公车,再看到她所坐的那辆车劈开水花呼啸而去的时候,总是忍不住。   我十九岁,许多情绪上的事情,有待修炼。   正想到这里,门铃一声响,有人推门进来了。   我正站在酒架前整理,一转头,对上他的脸,他凝目看我,数秒之后忽然微笑,对我说,“嗨,是你。”   我答了一句你好,然后才发觉,我的耳根又烫了。   ~~~~~~~~~~~~~~~~~~~~   海:周末去南京了,跟着月褪同学到处跑,然后在各处景点反复发现咱俩是近代史盲以及佛教盲…………另外天一妹妹sorry,这回没见着你,下回一定补上啊   旁白:我揭发,她们就是吃喝玩乐了,一个字都没写   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 章   向黎几乎是立刻放下电话走了过来,热情地微笑,招呼他,“严先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是来拿酒的吗?”   我这才知道,他姓严。   “不是,有些朋友从美国来,买几瓶北美酒投其所好吧。”他说完一笑,漂亮的男人永远是一道风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向黎点头,然后立刻回答,“好的,店里正巧进了一批加州过来的新货。”说得这么顺畅,好像我是一个隐形人。   “是吗?”他微笑,然后走到我身边的酒架边,拿起一瓶酒,问了一句,“这瓶如何?”   他与我立得近,我便开口答了他,眼角看到向黎的脸,她眼里略带着古怪,看着我们,好像看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被落实在眼前。   我没时间多想,我需要这份工作,需要把酒卖出去,需要钱,她这样的女孩子是不会明白的,关于钱的事情,对于像我这样处境的人来说,有忍,但是没有让。   更何况,等我回答的人是他。   严子非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挑了两箱六瓶装的加州酒庄出产的苏维翁和莎当妮,期间我一直在介绍,说是介绍,其实也就是把我在书上看到的那些章节背了一遍,我才接触这些昂贵的液体一个月的时间,即使偶尔喝两口,也是店里开瓶用作顾客试尝的剩余,那些所谓的丰富果实味,恰到好处的单宁涩感,全是书面文章,如果某位顾客恰巧也看过那本大书,一定会听得笑出声来。   但他一直都没有插嘴打断我,也没有提任何问题,负着手,立在酒架前,听得耐心仔细,偶尔给我一个肯定,也很简单,说,“对,是这样的。”或者,“是吗?”让我更觉鼓励,说得益发顺畅。   最后打包签单的时候我问他是否需要店里送货,他正在签名,闻言抬起头来看我,回答不用,他的车就停在外面。   我发现他与人交谈的时候一定看着对方的眼睛,风度上佳。   两箱葡萄酒非常沉重,店里又有其他客人进来,向黎正轻声细语地招呼着,没有人帮手,我弯下腰去,打算靠一己之力将它们一同送出去。   然后我又闻到清淡的香味,是他在我之前弯腰拿起了那两箱酒,动作爽快利落,还看着我一笑,说,“我来。”   他开一辆黑色的大车,并不扎眼,打开后箱的时候示意我后退一步,小心翻盖,我这才发现,自己跟他跟得很近。   他身上有一种让人亲近的味道,我有点脸红,不知道怎么解释。   幸好他开口跟我说话,缓解了我的尴尬。   “你在这里上班了?”   “是,我刚来一个月,兼职,上晚班。”我答得很认真。   他笑起来,“勤工俭学,是吗?你念哪个系?”   我点点头,他记得我,让我觉得很高兴,忍不住多说了两句,“经管,老师很好,就是参考书目范围太广,有些借不到,还要买。”   “恩,那些是很贵的。”他点点头,然后对我眨眼,“那些经济学家总觉得自己是在用金砖码书,本本都砸得死人。”   我忍不住笑,牙齿都露出来了,就是一下子,然后后悔,抿起了嘴唇。   他看着我,温和地补充了一句,“你一定是个好学生。”   车后箱里干净整齐,他放好酒箱,它们平列在一起,边角对着边角,然后他合上盖子,走到驾驶座边上,告别的时候仍是看着我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微微笑。   “能再看到你很高兴,下回见。”   “好的,下回见。”   他没说再见,他说下回见。   车子起步,晶亮的车灯在夜色里闪了一下,很快消失不见,我在街沿上多立了一小会,深秋夜里的风吹过我宽大裤摆下的脚踝,居然不觉得凉。   回到店里以后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开始清点酒架上的酒,准备打烊,向黎抱着手肘在旁边看我,我不说话,埋头做事,最后终于是她忍不住,开口说话。   “你真不知道收敛。”   我不回答她,今天快要结束了,一切都很好,我没必要将它破坏。   但是不知道收敛的人在继续,“莉莉说你是通过严先生的关系进来的,我们本来还不信,现在做不好就请人家过来帮忙,落实给我们的看吗?这靠山可真是找得神通广大。”   我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是一瞬间的愤怒让我霍地转过身去,她像是没料到我会有这个动作,抱着的双手松开来,退了一步,声音一干。   “你要干吗?”   我镇定了一下,然后开口,并不是解释,陈述事实。   “我不认识严先生,来这里以前也没有见过他。”   向黎因为自己刚才不自觉的退步声音尖刻起来,刻意的不屑,“是吗?品酒会那天呢?”   我大概明白了,那天的情景一定被莉莉看到,让她以为我是走了后门才会到这里工作的,说不定她还因此感到威胁,所以对我态度苛刻。   不过太可笑了,我,一个一天只来三个小时的兼职大学生,会让她感到威胁?   我为这个想法真的感到好笑起来,脸上的表情就松弛下来,“那天是巧合,我路过这里,看到招聘广告,凑巧严先生走出来碰到我而已,莉莉想太多了。”   门廊里的古典落地钟分针咔哒一声走完最后一格,钟声铛铛敲起来,向黎在钟声中冷笑。   “凑巧一面也能抓住机会搭上,厉害啊,不过我劝你省省吧,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那是你搭得上去的吗?”   刚才缓和的那点情绪重新聚集起来,倒过来的金字塔那样,下面那个尖锐的支撑点支在我的神经汇聚处,一晃就要被以上的巨大压力刺裂的感觉,我在连绵不绝的“铛铛”声中深呼吸,几步走到向黎面前,她刚才退过一步,这时身子已经靠在酒架上,退无可退,顿时双目圆睁,目色一惊。   我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她肩膀一动,又顾及着身后那些价值不菲的酒,无法闪避或者反抗,几乎要尖叫起来,但我只是拨开她,冷着声音问了一句。   “这个架子上的酒还没有点过,你来还是我来?不点就去锁门,下班了。”   她无语,脸上惊色还在。   而我继续做事,不再理睬她。   这是在对我示威或者施加压力吗?省省吧,我是在一个酗酒父亲的阴影下长大的孩子,比谁都知道心理压力是个什么东西,也懂得怎么用它们,几句话不会把我打倒,在这一点上,她们都是幼稚园小班。   ~~~~~~~~~~~~~~~~~~~~   海:来,大家一起来默念,留言是动力…………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 章   之后其他人对我益发的冷落,但我没有再动过离开的念头,原因很简单。   第一,我断了想得到她们认同的心思,销售业绩反而慢慢好起来了,这工作让我赚钱。第二,有个人跟我说过,下回见,如果我走了,那就没有下回了。   这两点都让我身心愉悦,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个容易满足的女孩子,而且,我买到了那几本参考书,捧着它们去付钱的时候我想起了严子非所说的那句话,“那些经济学家总觉得自己是在用金砖码书,本本都砸得死人。”嘴角就忍不住地翘起来,让收银的小姐非常奇怪地看了我好几眼。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的,按照向黎那晚说话的语气,她们应该是知道的,但我没想过要向她们打听什么,因为没必要。   我知道他叫严子非,他说,“下回见。”   这就够了。   时间飞快滑过,到了考试季的时候,我在班里的人缘突然变得好了起来,络绎不绝地有人来问我借笔记,我在图书馆里看书的时候都会有平时从不与我搭话的同学坐过来,跟我讨论考试重点。   我渐渐有不胜其扰的感觉,但是不知道怎么拒绝。   他们都是带着一张笑脸走过来的,几个同班的女孩还用央求的口气,牵一下我的手,还回笔记的时候带给我小点心或者夜宵,说这是她们最喜欢吃的,让我也尝尝。   我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场面,如果是莉莉那样的刻薄或者向黎那样的蔑视,或许我会应付的游刃有余,但是人家对我好,我就没办法了。   即使我知道这种好,是有目的的。   考试前的最后一周周五,,我在图书馆角落里埋头看书,正看到浑然忘我的时候,有人走过来叫我名字,是我隔壁寝室的李琪,一个娇小漂亮的姑娘,在班里很受欢迎,当然与我现在所受到的这种欢迎完全是两种。   她亲亲热热地挨着我的肩膀坐下,说,“常欢,我可找到你了,统计学的笔记借我标一下重点吧,她们都说顾老头说的每个重点你这儿都有,比录音笔还灵。”   她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我看,这朵花儿平时上课的时候都不太见到人,但偶尔老师顶真起来要点名,总有人帮着她应卯,可见她在班里的受欢迎程度。   但她这次挑的时机实在是不好。   我想了想,摇头,“不行啊,这笔记今晚我要用,得复习。”我再怎么不知拒绝笑脸,事实还是会讲的。   她“哎”了一声,说,“你成绩这么好,那本书早就背出来了吧?别小气嘛,我请你吃饭啊,好不好?”   她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手指又白又软,手背上还有小小的坑,真是我见犹怜,我还没有说话,旁边就有人站出来,是班上的男同学,还是两个,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护花护得尽心尽力。   “常欢,大家都是同学,帮个忙举手之劳嘛。”   我冷下脸,不客气地看了他们一眼,正要说话,身后忽然有人接了一句。   “同学,这里是图书馆,还有,这个时候借笔记,不觉得晚了一点吗?”   我一回头就看到了说话的人,就坐在我身后那张长桌上,身边还有几个人笑嘻嘻地看着我们,都是男生,说话的人坐当中,手里的书刚刚合上,抬头看着我们说话,剑眉星目,令人过目难忘的一张脸。   我知道他是谁,就连我这样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赚钱与读书的学生都能知道的人,在我们学校当然是标志性人物。   他是袁宇,大三,学生会会长,拿奖无数,学校招生广告上都会提到一笔他的丰功伟绩,新生入学的时候上台讲话,比老师的风头更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声说这样一句话,但是效果已经出来了,我那三位同学很快离开,李琪走的时候还多看了我两眼,好像我脸上突然长出了一根玉米。   我本想说自己脸上好像会长花,但是以我现在的土质,长出花的可能性确实不大,人要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我一直以此为努力方向。   看着他们离开的时候我斟酌了一下现在的情势,然后才又回过头去,对袁宇说,“同学,谢谢。”声音很轻,表情严肃,潜台词就是别来找我麻烦的那个意思。   我不明白这位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为什么会突然对我伸出援手,也不想明白,我是来这里读书的,跟这样的人搭上关系,用脚趾头都能够想象之后的永无宁日。   他看着我,一开始没说话,然后他旁边开始有暗笑声,还不敢笑得太大,一个个憋得很辛苦。   “不用谢,同学。”他最终吐出这几个字来,然后又把手里的书翻开,看旁边人,“还要继续吗?”   那些人纷纷低头做认真记录状,“继续继续,老大你继续说。”   我把头埋回自己的笔记里,心里不屑。   都是学生而已,叫什么老大?又不是黑社会。   ~~~~~~~~~~~~~~~~~~~~~~~~~~~   海:昨天去看风声了   旁白:out……   海:--||一直不敢去看,因为被预告片吓着了,所以……不过昨天和朋友跑到电影院,发现除了这个实在没什么可看,就买票进去了,期间抱头假装自己不在以及上厕所数次,不过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怪不得被朋友耻笑,“你不相信我的推荐也要相信广电总局啊,那把大剪子下来,别说血腥镜头,就连鼻血都看不到。”   旁白:瞎说,鼻血还是看得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 章   事实证明,再怎么斟酌处理,这段插曲仍是给我添了麻烦,晚饭前回寝室放书的时候我被春妮拉住,这段时间学业紧张,她终于不再晚归,跟大家一样穿梭在教室图书馆和饭堂之间,反倒是我,因为要打工,回来得比谁都晚,待在寝室里的时间少得可怜,总之,过去我们亲密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但现在她挽住我的手,硬拉我一起去吃饭,一路还抱怨,“常欢,我们多久没一块儿吃饭了,你老不理我。”   “你比我还忙。”我说事实,最近我很少有机会与她在一起,我忙着打工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是有时她比我回来的还晚,有时她连上课时间都不出现。   她笑了一下,“你知道的,我有约会。”说着抚了抚她的大衣衣摆。   她穿了件湖蓝色的羊绒大衣,束腰,大摆,很漂亮,头发烫卷了,韩系女生那么卷卷地拢在脖子边,唇上不知道涂了什么,润润的蜜色。   与过去相比,她真像是脱胎换骨了。她还能当我是朋友,其实该是我觉得高兴的,只是我总忘不了那天在校门口看到一幕,不过那还是我的问题,别人的事情,哪里轮到我想太多。   我们一路往饭堂走,她一直讲着笑着,然后忽然把脸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问,“常欢,是不是有人在追你?”   “怎么会?”我说大实话。   “怎么不会,大家都在传,说袁宇注意你很久了,在追求你。”   我立刻想到李琪临走的目光,看来那朵花儿还是一朵喇叭花,还有,春妮所说的话再次证明所有流言都是以爆炸发散的速度与形式在传播的,并且是标准的以讹传讹。   “没有的事情,他都不知道我是谁,除了我们班上的人,谁会认识我?”我肯定地否认。   春妮认真地说话,“谁说的?常欢,你一直是引人注目的。”   “我?”这次我失笑起来。   她好像叹了口气,“你成绩那么好……”   我打断她“那是老师该注意的事情吧,其实也就那样,上回的国经报告我都差点没按时完成。”   因为那几本参考书,我想到它们,忽然出神。   她没注意我的走神,继续说下去,“还有,你从来不看那些男孩子。”   我回神听到那后半句,终于笑出来了,推她,“小姐,我没时间。”   她也笑起来,一下子气氛又恢复正常,“好啦好啦,大忙人,饭吃不吃?”   饭堂近在眼前,我点头,“当然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晚上我还要打工。”   春妮在吃饭的时候还忘不了那个空穴来风的八卦,举着筷子可惜了一句,“真没那回事?”   我万分肯定,“绝对是谣传。”   她故意舔舔嘴唇,“袁宇长得很帅。”   “长得帅不能算优点,那个算缺点。”我说真心话,我不喜欢和太耀眼的人站在一起,很麻烦,也不利于我这几年在学校里的健康成长,我的任务是读书与赚钱,不是来谈恋爱,其他人不明白。   “乱讲。”她吃吃笑。   我也笑了一下,大概实话总是让人觉得那是个笑话。   晚饭之后我赶去思凡,今晚我与小贝搭班,小贝与我关系还算可以,主要是她偶尔会出去一两个小时让我顶着,我乐得一个人招呼客人,她也找到一个毫无怨言的顶班人,互惠互利,彼此满意,也因此,她大概是这个店里唯一觉得我还不错的人。   或许还有南希张,我相信莉莉跟她提过无数次关于我的各种各样的不是,但南希张是个做生意的人,她的眼光超脱于这群女孩子之上,她看到由于我的存在而带起的这里彼此针锋相对的暗流,更看到那背后带来的销售量的增长,鉴于此,我觉得她会很乐意我继续存在下去。   小贝看到我果然露出了笑脸,等我换上制服之后就走过来说话,“常欢,你顶一会儿,我走开一下,马上就回来。”   我点点头,毫无异议。   这天晚上来了好几拨客人,大多是生客,有一位口音浓重的意大利老先生来找托斯卡纳的康帝,店里没有,他很失望,后来又来了一位年轻的小主妇,推着婴儿车,说家里明天来客人,让我给点建议。   我推荐她口味偏甜的雷司令,按照书上的介绍,说这酒酸度适中,微甜爽口,就算从没喝过葡萄酒的都会喜欢,她立刻买了一些,说喝得好下回还来,期间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很可爱。   也是,家境富裕就能处处宽和,连计较的想法都没有,怎么不让人觉得可爱。   就连那个小婴儿也可爱到极点,白胖软嫩,坐在车里依依呀呀地不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我抓了一块柜台上玻璃瓶里放着的小饼干给她,她用仅有的几颗小牙齿咬它,口水晶晶亮。   我蹲在她面前看着,忍不住笑起来,然后门上的铃铛一响,又有人走进来,带进外面清冷的风。   我还蹲在那儿,来不及站起来,他走到我身边弯下腰来看我,眼睛带着笑。   是严子非,对我说,“嗨,你好。”   ~~~~~~~~~~~~~~~~~~~~~~~~~~~~~~   海:昨天MJ“This is it!”全球首映啊啊啊,我居然忘记了,没去电影院跑去健身房……接待小姐推荐我体验课程,JUKARI,据说是太阳剧团合作的,太阳剧团知道否?就是吊钢丝在空中飞来飞去的那种……我好奇,然后就去了,然后在高高的横杆上吊了一小时,飞是没飞起来,期间哀叫无数次…………   旁白:This is it, this is it!   另,天冷了,多说话啊,别让我冷清清地写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 章   小主妇走了,店里又安静下来,我站起来回答他。   “严先生,你好。”说完电话铃响了,我说了声不好意思,跑去接听,是一个客人打来的,问他要的酒有没有到货,我低头在电脑上搜索,又要夹着电话又要按键盘,手忙脚乱,抬头看到严子非仍立在原地,安静地等着我。   说完电话之后我立刻走回他身边,对他说抱歉,说对不起严先生,让你久等了。   “你一个人?”他看一眼四周,店里只有音乐声,水一样流淌。   我点点头,想想又解释了一句,“她只是走开一下,很快会回来的。”   他一笑,并不以为意。   我也觉得自己的解释是多余的,再开口便问了自己该问的话,“严先生,今天想挑些什么酒?”想想又多问了一句,“上次我推荐的那些酒,好不好?”   我们已经站到酒架边,他答我,“好极了,效果卓著,开到第三瓶的时候,那群美国人都开始把我当兄弟看。”   听得我忍不住笑。   他真是个有魔力的男人,与他在一起,我总是会不知不觉地轻松快活起来。   “恩,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回了一句。   他大笑,点头,然后才说,“你的推荐不错,喝过它们?也很喜欢?”   我张了张嘴,然后说了老实话,“我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其实我哪一种都没有喝过。”   “是吗?”他挑起一边眉毛,“葡萄酒也能纸上谈兵?”   “可以啊,我背书。”我在他面前说出真相,并没有害羞的意思,还觉得很轻松,他的笑容,言语,神态,都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我说出我想说的任何一句话。   “所有的?”   “所有的。”我肯定,除了南希张给我的那本大书之外,我在这段时间里看了店里所有的关于葡萄酒的藏书与介绍,到现在,它们每一瓶对我来说,都熟悉得如同我手心里的掌纹。   他环视四周,然后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你不信?”我走过去,踮脚拿起放在最高架子上的某一瓶来,将它的酒标对准他,“这是美国加州NAPA VALLEY产的加本利苏维翁,酒庄的名字叫做雷兹卡尔,主人是一对老夫妻,一直沿用祖传的工艺制作葡萄酒,最有趣的是他们故意不滤去一部分果渣,所以喝的时候有特别的果香。这对老夫妻选原料非常讲究,只用这一年最顶级的葡萄,工序又复杂,所以每年这个酒庄的产量都不大,但是喝过的人都说令人难忘。”   我一口气说下去,因为是用双手举着酒说话的,酒瓶遮去了我的小半张脸,说完我斜过头看他,让自己的一双眼都能从酒瓶后露出来,略带着一点笑。   他一直看着我说话,慢慢眼睛弯起来,笑意流露,最后从我手里接过那瓶酒去,低头抚了一下那个酒标,说,“没错,所以老耐里夫妻俩真是奢侈,一年就酿那么一点儿还藏私,居然每天都喝它一瓶当做消遣。”   我很吃惊,“你认识他们?你也做葡萄酒?”   他摇头,“不,我在政府做事,跟外商打交道比较多而已,有些就成了朋友。”   他的世界,离我真遥远。   他说完侧脸看我,“不过你说的都对,了不起。”   他夸赞我,完全没有调侃的意思,眼睛看着我的,真心实意,我忽然觉得有些轻飘飘的,想笑又不愿意笑出来,注意力都在努力控制笑意上,以至于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反应不及。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转身把那瓶酒放在侧边的小桌上,然后居然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银色的开瓶刀来,手势利落,一下便将瓶的封口旋割了开来。   我抢救不及,急得“哎”地一声惊叫。   “不要,这个不能开……”   我还有很多潜台词,诸如这瓶酒很贵,弄脏了一点酒标我都赔不起更何况现在还没卖出去就被打开了那更是糟糕等等,但他抬起头来,对我微笑。   “放心,我买下它了,杯子。”   我投降了,转身去玻璃橱里拿出一只杯子来。   他已经旋开酒塞,收起手里的折刀,看着我手里的杯子摇头,“错了,拿两只。”   我立在玻璃橱前,愣住了。   他醒着那瓶酒,自己走过来,手臂越过我的肩膀,拿了一只酒杯,又抽走了我手中的那一只,然后带着我回到桌前,倒酒。   玫红的酒液注入透明的杯中,灯光下微微摇晃,折射出无数微妙变化的光晕,让我晕眩,他将酒杯递给我,果香扑鼻而来,绕鼻缠绵。   我端着那杯酒没有动,他低头闻了一下酒香,然后举了举酒杯,看着我笑,“为了纸上谈兵。”   他的笑容在灯光下闪着光,我听见悠长的一声脆响,是两个杯沿很轻地碰在一起,“叮”的一声。   ~~~~~~~~~~~~~~~~~~~~~   海:腰酸背痛继续中,上楼都很困难,过度健身太伤了…………请假,明后休息两天,我也要周休二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0 章   那天晚上小贝很晚才回到店里,看到卖出去的酒单时惊叹了一声,“哎呀,那么贵的酒又卖出去一瓶?”   我点点头,没搭腔,好像自己一张口,就会有一个美妙的秘密被泄露出去。   小贝啧啧,“我还以为除了那位严先生没人会喜欢这种名气不太大又贵得要死的酒呢,没想到啊没想到。”   “严先生?”   “是啊,我们的熟客,地下酒窖里还有他专门存酒的地方,那儿就有好几瓶这种酒,对了,你知不知道?莉莉暗恋他很久,不过他好像在政府里做事,又那么有钱,跟我们也差得太远了吧。”小贝今天心情很好,说得兴致勃勃,然后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说话,长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想起了些什么,我们目光相碰,然后是她先移开了眼睛。   “准备打烊吧,时间差不多了。”她咳嗽了一声,转头走开,开始清点酒架上的酒。   她还能想什么?打工为生的女大学生与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之间会发生些什么?这城市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故事,谁都可以想象出千万种开始过程与结局,比小说更小说。   我以为自己会因为她刚才的眼光感觉不舒服,以为自己会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从心里愤怒起来,但是这一切竟然都没有发生,我只是不再看她,低下头做事。   这是头一次,我希望无论是怎样的故事,那里面有我,即使那只是想象。   将近关门的时候店里又来了一对顾客,穿着随便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一看就知道是夜游的小情侣,路过这里而已,小女生在花园里就开始惊呼漂亮,男孩子很好脾气,一直在旁边笑。   小贝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我在她开口之前说话,“我来吧,你先走好了,等下我会锁门的。”   她就先走了,那对小情侣在店里溜达了一圈,十分钟以后才离开,我目送他们,看到他们在花园里亲吻,牵着手,女孩子的绒线帽蹭在男生的脸颊上,非常漂亮的画面。   真让人羡慕。   这样一耽搁,等我离开的时候,十点都已经过半了。   走出门我才发现夜里有多冷,突然降温的感觉,路上很冷清,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偶尔有车经过也只是呼地带起一阵冷风,全没有一丝热度。   然后我看到街对面那家咖啡店里,有人坐在窗边沙发上看书。   那家咖啡店客人不多,常常只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老板待着,面向街道的那面墙用的是木制排窗,晕黄灯光照在深蓝色的丝绒沙发上,每张桌上都放着很小的木架,上面放一副黑白照片,据说是老板自己的作品,总之无论什么时候看都像是欧洲油画。   但我每天都看,再漂亮的画看得多了也就是那样,吸引我目光的是那个看书的人,高高的眉骨,鼻梁挺直,那是严子非,刚才跟我分享了一瓶雷兹卡尔的严子非。   他的侧脸轮廓深刻漂亮,垂着眼,看得很仔细,手中拿的也不是一本书,一叠文件,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   我突然顿住脚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得太近,几乎要走到那排窗前去了。   然后我看到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看过卖火柴的小女孩吗?她无法自制地被那团火光吸引的样子,应该和现在的我一样。   ~~~~~~~~~~~~~~~~~~~~~~~~~~~~~~~~~~~   海::周一大伙儿上班了,来讲个笑话吧,放松放松   ~~~~~~~~~~~~我是笑话~~~~~~~~~~~~~~~~   一日早朝,王安石出列:“臣有奏,OOXX(以下省略N字)。”刚说完身后跪下一片叫到:“臣沙发”“臣板凳”“臣地板”“臣顶”“臣也顶”……最后几人面带笑容不语,神宗见状怒击龙椅:“不许纯表情回帖。”   旁白:……………………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1 章   这倒影让我张皇失措,我后退了一步,转头就想走,但是来不及了,他已经看到我,隔着玻璃对我笑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推门走了出来。   我没法当着他的面扭头跑开,只能站在原地,他走到我面前,灯光将他的影子拖曳,安静路面上斜长的一道影,覆盖在我的上面。   他跟我打招呼,微笑地,“嗨,这么晚。”   我点点头,“恩,有两位客人刚走。”   “回学校?”   我又点头,“我搭公车,在路口。”   他说,“我知道。”   我眼里有问号,他就指了指路的另一个方向,“我在那儿有套公寓,街角,有一次看到你在等车,等了很久。”   我知道,那个街角有一栋酒店式公寓,很高,大堂隐藏在铁栏和绿化之后,隐约可以看到灯光,永远非常安静的样子。   “你住在这里?”我问他。   “如果在上海的话。”他解释,很耐心。   有铃铛的声音,咖啡馆的门又被推开,只穿着黑衬衫的老板走出来,在寒风中抱着手肘看我们。   “还待不待?不待我关门了。”   严子非回过头去说话,“行了,急着赶我走就直说。”   老板嘟哝了一声,大概意思不外乎我就是直说之类……然后直接把他的大衣送了出来。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做生意的,当场愣了,他看到我的表情,笑起来,“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被赶出来了。”   他的笑容温暖,这场面也真的挺有意思的,我一低头,忍不住也笑了。   目的地方向一致,他与我并肩往前走。   我又闻到他身上很淡的香味,干净的,清爽的。   冬天,两侧树木高大,叶片早已落尽,高挑的路灯隐藏在光秃秃的错乱树枝当中,地上光影斑驳。街沿上铺得是交叉的菱形花砖,中间空心,踩下去高低陷落,风越来越大,吹过我的耳边,像是某种音乐。   我把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因为冷,呼吸的时候看到眼前有白雾,袅袅散开。我想起向黎的话,小贝的话,还有莉莉看我的眼神,管他呢,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至少现在我很快活。   他问我,“每天都这么晚?”   我摇头,“不是,我兼职打工,每周四个晚上。”   “四个晚上?”他看表,“都是这个点?这里的冬天很冷。”   我点头,然后举了举脖子上围着的毛线围巾,“这是我妈妈织给我的,很暖和,围上就不冷了。”   “很漂亮。”他看了一眼围巾。   我很高兴他这么说,所以抬起陷在厚厚的毛线里的下巴,又说了一声谢谢。   “你是一个人来这儿读书的?”   “恩,不过我爸爸是上海人,这儿还有姑姑家在。”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需要同情的,事实上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好,而且有越来越好的趋势,如果可以,我想他看到我最好的一面。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不想将关于我家里的情况继续下去,决定改变话题,想了想再次感谢他。   “刚才那瓶雷兹卡尔,谢谢你。”   他回答说,“不用,很久没有那么愉快地喝过了,是我要谢谢你。”   我奇怪,“你也会有不愉快的时候?”   他微笑,并没有答,好像这是一句孩子话。   我又问他,“你真的认识那对老夫妻?”   他很耐心地答我,“是,大学毕业以后去了旧金山继续读书,放假老跑NAPA VALLEY,NAPA有很多酒庄,他们的也是其中之一,那儿还有一列很棒的小火车,环绕一圈大概2小时吧,在火车上可以试喝所有酒庄出的最新酿制的酒,最适合穷学生。不过真的和他们交上朋友是工作以后了,去做交流项目的时候又遇见了。”   “这么好……”我听得悠然神往,“那你一定把那儿所有的好酒都尝过了。”   “怎么会?喝到一半就有人醉了,下车的时候东倒西歪。”   “你呢?也醉了?”我想像不出他东倒西歪的样子。   “我?火车上就没有,不过在雷兹卡尔的酒庄里醉过一次,没办法,那酒确实让人难忘,是不是?”   我点头,无比赞同,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喝到比它更令我难忘的酒。   “你呢?”他反问我。   “我?”我指着自己,然后摇头,“我还没有机会喝醉呢。”   他笑,“对,纸上谈兵嘛。”   我摇头,“现在不是啦,我肚子里还有那杯雷兹卡尔在呢。”   他的微笑再一次变成大笑,笑声朗朗,静夜里传到很远。   笑完他问我,“你呢?什么事儿让你特别高兴?”   我脱口而出,“拿奖学金。”还有以此类推的,拿到做家教的工资,在麦当劳打工的工资,在思凡做销售的提成,谁说钱没有温度?那些人民币躺在我手里的感觉都让我觉得温暖。   他在稍歇之后侧过脸来看我,说了一句。   “你这么努力,一定可以的。”   ~~~~~~~~~~~~~~~~~~~~~~~~~   海:突然暴冷,昨天还去看了神秘代码,世界直接崩溃,末日,不过和犬犬在咖啡馆里喝到味道浓郁的热巧克力,满足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2 章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我,“知道John Petric吗?”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知道,他是美国的经济学家,纽约大学的教授。”   我之所以能够反应如此迅速,还得感谢那几本当代经济学的参考书,那是我有史以来看得最用心的参考书,其中一本就有重点介绍了这位教授的理论。   他点点头。   他的肯定让我忘了羞涩,继续说下去,“他在研究发展中国家私营经济转型方面是权威,现在国内很多专家都采用他的理论指导民企转型,对不对?”   他停住脚步,侧身看我,说了一句,“了不起,一年级生。”   覆盖在头发下的耳根忽然烫了,我低下头,难得地脸红起来。   他像是没看到我的脸红,继续边走边说,“是这样的,Petric教授接受了外经贸部的邀请,现在在中国做一个江浙民营企业转型的课题,正在准备阶段,需要一些学生助理,你有兴趣参与吗?”   这次轮到我停住脚步,怀疑自己是否幻听。   “我?”   “你是Z大的学生对吗?”   “是啊,我一年级。”   他对我微笑,“是啊,一年级生,你有兴趣吗?”说完又补了一句,“对了,我忘记说,学生助理也有津贴,不过不保证会多过你的打工工资。”   我兴奋得心跳加快,立刻点头,“当然了,需要我写什么申请吗?有没有要求?”   “我让他的助理联系你吧,能给我你的电话吗?”   我对他说,“对不起,我没有手机,寝室电话可以吗?”   他点头,立定身子,拿出手机来,我在寒风中给他报数字,看他把它们一个一个按下来,又写了我的名字,他用输入笔,就算是在那么小的屏幕上,那两个字也写得转折流畅。   他收起手机,又问我有没有纸?   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来,他说谢谢,接过去从内袋里抽出一支钢笔来。我第一次看到随身带着钢笔的男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路灯下看到那支笔杆上还刻着三个斜体字母,银色的,在黑色笔杆上闪着光。   他低着头,在本子最后刷刷写了一行数字,还有他的名字,简单的三个字,铁画银钩,然后还给我,“这是我的号码,有什么问题你随时都可以打给我。”   我握着那本本子,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高兴,但是耳根继续发热,而且有蔓延的趋势,我看着他又说了声谢谢,下巴还埋在围巾里,很烫。   “不用。”他答了一句,语调自然。   我们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条路前后曲折狭长,两侧都是老式的西式建筑,夜里亮着晕黄的灯光,间隔的店铺都已经早早闭门,路上安静,许久都见不到一个行人与车辆经过,仿佛这整个世界只有我和他,只要一直走下去,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但那只是我的错觉,一眨眼间,交错的路口已经近在眼前,路灯明亮,熟悉的公交站点已经出现,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在等车,搓手立着,面朝路口的方向,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正在进站,缓缓的,速度并不快。   他将我送到车站上,时间恰好,我坐上车之后对他招手告别,他就立在站牌下,手插在大衣袋里,安静地看着我,灯光下漂亮的一道影,然后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再见。   但我知道不是的,他说的是,“下回见。”   ~~~~~~~~~~~~~~~~~~~~   海:随着气温下降,霸王越来越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3 章   回到学校需要转车,之前耽搁了一下,我在下第一辆公车之后恰好错过了第二辆公车,夜里车子进站时间间隔长久,然后我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但是我的心情一直很好,等到后来又拿出那本笔记本来,翻到最后一页,靠着站牌边上的那盏路灯灯光,仔仔细细地看,看得入神,一直到那公车在我面前停下才注意到。   将近十二点我才回到学校,校门口到寝室有一段很长的路,我在校门口停下,蹲下来紧紧鞋带,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跑步。   寝室十一点熄灯十二点锁门,雷打不动的时间,我因为打工一直偶尔会晚到摸黑上床,但夜不归宿是绝对不行的。   我在寝室大楼锁上前的最后几分钟踏进那里面,锁门阿姨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我,好像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我这个人。   我奔上楼梯,转角有镜子,月光从侧边的长窗透进来,照在我的脸上,我看到镜中的自己,脸是红色的,头发跑散了,气喘吁吁,眼睛潮湿晶亮。   就连我自己都觉得镜中人是陌生的,怪不得阿姨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在镜子前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侧边一声轻响,有黑影从窗外跳进来,我吓得猛地倒退了一步,一声惊叫就要出口。   “别叫,”那黑影对我做手势,叫我的名字,“常欢,是我。”   我惊魂未定,“春妮?”   “是啦。”她拉住我。   “你怎么……”我指窗外,这是二楼,窗外就是寝室楼后墙,墙内是一排树木,稀疏枝叶在风里摇晃。   “爬进来的呗,约会,回来晚了。”她化过妆了,但是口红半褪,睫毛晕开,夜里看过去疲惫不堪,说话时不以为意,然后把拎在手里的鞋子放到地上,伸脚进去。   那是一双高跟鞋,在这个阴冷冬夜看上去真有些危险。   “墙那儿有个缺口,下回带你爬一次。”   “我?”   “别藏了,今天这么晚回来,你也是去约会了吧?常欢,下回你会用得着这个缺口的。”她穿好鞋,笑嘻嘻地看我。   我的脸又红了,“不是,我只是今天打工出来晚了,错过一辆公车。”   “得了吧。”她对我挤挤眼睛,“他是干什么的?有钱吗?你们怎么认识的?”   “别问了,我们回去睡吧,我困了。”我不想回答她这些问题,尤其是她这样的无中生有,并且还是用连珠炮的方式在问我,。   “说说嘛,我想听。”   她凑近我,唇上是半褪的红色,我想起那天在校门口看到的那个男人,忽然觉得烦起来,未及思考身子就是一侧。   “没有,我跟你想的不一样。”   她沉默了一下,一开始笑容还在脸上,后来突然地板起脸,声音又冷又硬。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读书好就了不起了?以后你就知道了,谁都是一样的。”   她真是……不可理喻!我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走。   我在第二天接到Petric教授助理的电话,电话拨到我的寝室里,是个女声,说英语,问了我一些问题,然后才说了中文,最后要了我的信箱地址,说她会发申请表格以及要求过来。   我把学校信箱给了她,然后问她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收到,我好去图书馆查收邮件。   她一直四平八稳的声音终于有了一点变化,半晌才奇怪地问了一句,“你没有电脑?”   我答她,“学校图书馆就有,学生随时都可以用,很方便。”   她顿了一下才回答,“好的,我现在就发,你准备好材料之后按照申请表格上的地址找叶小姐,就是我。”   挂上电话之后我忍不住跳了一下,动作有点大,但仍是不足以表达我的兴奋,幸好寝室里没有别人。   周末,其他人都回家了,就连春妮都不在,她现在除了上课时间很少出现,偶尔连上课时间都看不到她,有人在传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记得她昨晚对我说的是,“我在约会。”   电话又响,我伸手去接,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调子非常高,很奇怪的感觉,就算隔着电话两端,都让我想到疾言厉色这四个字。   她劈头就问,“我找费春妮。”   我回答她,“她不在。”   “她是住这儿的吗?”她逼问。   我本能地觉得不该与她多说一个字,遂提问,“你找她有什么事?”   “啪”地一声,电话被挂断了,用力之猛,就连话筒里都仿佛能感觉到震动。   留下我握着话筒,莫名了一瞬。   ~~~~~~~~~~~~~~~~~~~~~~~~   海:第一次写一个这么惨的女孩子,论坛连载得比较多,已经有些一路追下来的姐妹说了,为什么这孩子连朋友都没有,假清高的结果是不是,其实我觉得对于一个与身边人有着一定背景差距的女孩子来说,她融入任何一个圈子都需要过程,而且会更加善于保护自己,这与她所处的环境是分不开的,让人感觉冷漠的不一定是清高,也可能是她背后深藏的自卑,每个人用不同的方式与人交往,常欢属于敏感型的,对人有防备,她老爸也没让她建立信心……不过我仍旧希望表达一个本性温暖的女孩子,而且被人喜爱总是有其特质的,如果她没有值得爱的地方,为什么严子非会看上她……虽然她比较倒霉……   旁白:素啊,怎么摊上你这个后妈啊………………   ps:看文总希望看些温暖快活的东西,让自己一笑,开心几个小时,虽然本故事基调有些×&%¥#,but,俺会努力地……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4 章   下楼的时候我遇到了春妮,想到那个电话,我张口想叫住她,但是她板着脸从我旁边走过,表情冷漠到极点,我的声音半途停顿,然后决定放弃。   我从不是个热血热心的人,既然她不再把我当朋友,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去了图书馆,虽然是周末,但是将近考试,图书馆里仍是有些人的,那几台公用电脑前都已经被占满,我只好坐在一边等了一会儿,顺便将政治经济学的原理再过了一遍。   申请表格非常复杂,附件罗列了许多附加材料,我仔细看了一遍,填表格的时候盘算着能够请哪位老师给我写一封推荐信,还有一栏要求我填写参加过哪些相关的社会活动,我撑着下巴伤脑筋,不知在思凡的打工经历算不算社会活动,我有一肚子的销售心得,但现在看来与江浙民企转型的关系都不大。   我很珍惜这个机会,不希望出一丁点差错。   我就这样在图书馆里消磨了几乎一个下午,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的时候才惊觉太阳都要落山了。   上海的冬天日头落得早,没有阳光的时候阴冷比平时更甚,我连午饭都没有吃,饥肠辘辘,再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那些未填选项,最后还是决定明天继续。   食堂里倒是很热闹,周末留校的学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边吃边说笑,我到窗口打饭,阿姨认得我,一边往我的饭上多浇一勺子肉汁一边说话。   “多吃点,小姑娘瘦得都要飘起来了。”   我捧着碗笑,说谢谢。   有那么多能让我觉得温暖的人和事情,我为什么要觉得不快活?   快吃完的时候有人从食堂门口走进来,在我身边那一桌边站住,大声说话,声音兴奋。   “哎,你们都在这儿啊?知道伐,刚才我从女生一宿过来,看到那里有一群女人围在那儿吵架,可热闹了,不知道多少人在看。”   “真的?一宿女生那么彪悍啊,吵架跑到外面吵。”   “不是啊,是外面来的,三四十的都有,一看就不是学生,好像在找人,宿舍阿姨拦着不让进,然后就吵起来了,话说得可难听了,说我们学校谁谁谁跟她老公睡了,做小三儿,勾引男人。”   “这么有劲啊?走走,我们也去看看。”   我就住在一宿,听他们这么说话忽然觉得不安,匆匆把饭盆放了也往回走,还没走到寝室大楼就听到沸腾的声音,不知道多少人围在大门口,外围的往里挤,认识不认识的都口耳相交热烈讨论,我还看到同班的两个女生,撇着嘴讲话。   “我说那个费春妮在外面做你们还不信,没勾搭男人她哪来的钱手机换了两个,衣服一套一套的买。”   “是在外面做吗?不是说勾搭了一个有妇之夫吗?人家老婆都来了。”   “一样的呀,这种跟做鸡有什么区别啦?就算只是一个男人也是卖了,不为了人家的钱她会去做小三儿吗?”   “你说这些外地过来的怎么这么乱啊?没皮没脸的。”   “谁知道?我们班上外地来的又不止她一个,还有表面样子正宗的不得了的,背地里不知道什么样子,反正家里人都不在这儿,谁管啊。”   我听到这里终于无法忍受,走到她们身侧说话,“让一下,我要回寝室。”   她们一回头看到我,脸上表情精彩,然后同时别过头去,转身就走。   人群中心的叫骂声在继续,我继续往里走,有人嫌我挤,有人踮起脚只想看个究竟,张张脸上都是热烈兴奋,然后学校保安来了,拨开众人对着中心的那群女人说话。   “不要吵了,这里是学校,再闹我们要叫110了。”   当先的那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叫呀,你们这种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在外面勾搭有老婆的男人,跟妓女有什么两样?警察来了正好,带她出来我们派出所里讲清楚。”   我得了空挡,终于穿过人群进了寝室楼,楼里每一层窗户边都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扒着窗口往下看,边看边热烈讨论,我跑上楼,寝室门紧紧关着,敲过也没人应。   我用钥匙开门,天已经黑了,里面没开灯,漆黑一片。   我想开灯,角落里忽然有声音,很低,抖着。   “别开。”   我收回手指,走到那一团阴影前。   是春妮,坐在最靠里的那张床上,背紧紧贴着墙角,手脚都缩在一起,我把手慢慢放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到她的颤抖,骨架都要抖散那样。   我在这个地方曾经的唯一的朋友,现在就在我面前,抖得像一片风中枯叶。   我真难过,不知道怎么告诉她,看到她这样,我真难过。   她开口,声音也是抖的,带着哭腔。   “常欢,你来看我的笑话吗?”   我摇头,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半晌之后才又听到她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陪陪我,行吗?”   我点点头,想了想就在她身边坐下了,跟她肩膀挨在一起。   “一开始我不知道他是结婚的。”她在黑暗中说话。   我想叫她别说了,不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对我好,给我买衣服,买手机,他比我的爸妈对我还好,那是我的第一次,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她声音里的哭腔重了,最后终于哭了出来,呜咽声断断续续。   我默默听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门突然响了,有人在外面叩门,叫春妮的名字。   “费春妮,你在吗?喂?在不在?”   那声音,是我们班的辅导员。   她断断续续的哭声突然静止,被刀斩断那样,我身子一动,然后手被她抓住,她抓得那么紧,指甲好像要陷进我的皮肤里,黑暗中拼命对我摇头,头发掠在我的脸上,带着潮湿的味道。   我真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出那么多眼泪来。   我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来不及了,门外有钥匙板的声音,然后有人推门,走廊里的灯光一下子透进这小小的寝室里,橙黄色的,却没一点暖意,彻骨的凉。   ~~~~~~~~~~~~~~~~~~~~~~~~~   转载论坛某位亲大人的话:   第11楼一棵开花的树于2009-11-06 13:32发表的 :   郁闷。。。。为啥海海的每位女主吃饭都要大喘气。。。。。太相似的习惯有点没新意。。。。希望突破。。。。   回复:因为我喜欢大喘气,特别好吃的,还要特别夸张地“啊”长长的一声,这方面的突破…………能否举例提供参考…………比如拍案……捧心……捂脸……杯具啊,我真没创意,呜哇哇   ——————   海:现在你们知道,码字的人有多凄凉了吧………………   旁白:杯具……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5 章   学校对春妮的处理结果很快出来了,她被勒令停学一年,据说之所以没有被开除还是因为她父母苦苦哀求的结果。   就连期末考试她都没有参加,回去那天是她爸爸来接的,那是个身材佝偻的中年男人,满脸愁苦之色,一看便知道是被生活压垮了腰的,现在又因为女儿的事情受到了致命一击。   他沉默地走进我们的寝室,背起女儿整理好的行李,期间春妮一直立在他旁边,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   他们离开的时候我在寝室窗口一直看着,才考完试,学校里空空荡荡的,她一直走在他爸爸身后,走了一段之后她爸爸忽然站住脚步,回过头来等她,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   我的眼泪突然出来了,擦都擦不干。   我已经有快半年没有见过我爸爸了,他也一直都没有跟我联系,既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我们这两个有着最亲的血缘关系的人,却像隔着世上最遥远的距离,就连一句可能的共同语言都找不到。   我始终不能原谅他,就像他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始终都不能原谅我的存在那样,一切皆有缘由,而我们之间的那个因为妈妈的过世,终于成了一个死结。   我并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但是我很难过,或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还是希望,有一天,即便我犯了再大的错,也有人能这样接我回家。   我的自怜自艾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面前要完成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考试对我来说并不难熬,但是我还要同时到思凡继续我的晚班打工以及准备申请Petric教授的学生助理的材料,那份表格非常复杂,还有许多附加的东西需要提供,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大事。   我向国经学老师求助,她对我所得到的这个机会表示惊讶,但仍是慷慨地替我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推荐信——鉴于我在国经学报告中的出色表现,写完之后还特地与我聊了一会儿,就在她的办公室。   教师办公室暖气充足,老师仍照她的习惯穿着裙装,因为是冬天,外罩的羊绒大衣长及脚踝。她在推荐信上签名的时候对我说,“常欢,这个机会非常好,我希望你能成功,但是你不能穿这样去面试啊,记得换一件外套,你这样儿太学生气了。”   我点点头,答应了一声,“谢谢老师,我知道了。”   我想她说得对,就连我自己都不能想象自己穿着一件棉衣出入任何一个严肃场合的样子,而电话里那位只闻其声的叶小姐,说不定会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会说我不符合着装要求,直接请我回家。   我在走回寝室的路上又想起了春妮,想起她那件蓝色的束腰大衣,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但它真是好看。   我最后决定,还是给自己添置一件新的外套,即使它不在我的计划开销之内。   下一个周一,我穿着簇新的黑色外套,带着准备好的一叠厚厚资料去了申请表格上的那个地址。   我没想到的是,它会那么漂亮。   那是一栋位于市中心的花园小楼,从大门进去之后还要走很远的路才能看到建筑物,小楼是西式的,白色,就在花园中央,门前有开阔草坪,冬日里黄绿相间,空气里都有植物的味道。   门口有安保接待,有人很仔细地盘问我的来意,我说我与叶小姐有约,还把带来的东西给他们看了,他们仔细看过,又打了电话进去确定,最后我才被允许进入。   小楼里倒是很热闹,走廊两边都是办公室的门,不时有人走进走出,有个人抱着大叠的文件匆匆地从我身后走上来,转角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叫一声“小心”,我立刻退了一步,他稳住之后还回头对我笑笑,很年轻的一张脸,而且眼熟。   我愣了一秒钟才叫出他的名字来。   “袁宇?”   他比我更惊讶,盯着我看了许久才开口,“常欢?你怎么在这里?”   我说了我的来意,他听完挑起眉毛笑了,“是吗?我带你去。”   我就跟着他走了,上楼梯的时候他跟我说,“我申请了这儿的实习助理,真没想到你也会来。”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说太多,我和他之前完全没有任何交集,就连熟悉都谈不上,对一个几近陌生的人滔滔不绝不是我的强项。   最后我回答他,“恩,因为我得到一个推荐,所以过来递交申请。”   他“哦”了一声,然后忽然地又回过头来看我,“常欢,其实你记得我,对吗?”   我正埋头跟上,听完这句话一口气噎住了,想说又不敢说出来。   师兄,其实你很自恋的,对吗?   幸好楼梯并不长,往上走了一层之后就到了我的目的地,那是一个很大的办公区,大门上有项目名称以及John Petric教授的名字,我很高兴找到正确的地方,走到门前之后回身对他说谢谢。   他眨了眨眼睛,说,“不谢,麻烦你替我推门好吗?我也要进去。”   我又愣住,门却被人从里面拉开了,有人走出来,看到袁宇笑了,雪白的一张脸,更衬得嘴唇嫣红。   “小宇,跟谁说话?”   “我同学。”袁宇答了她一句。   这场景实在令我无法不觉得似曾相识,而那女子也注目到我的脸上,多看了我一眼,看完之后回头,   她看的那个人是严子非,就走在她的身后,他今天穿一身正装,说不出的玉树临风,眼睛对上我的,并没有意外之色,只是微笑了,对我说。   “嗨。”   ~~~~~~~~~~~~~~~~~   海:周休二日,感觉完全没休息啊……   旁白:你找…………啊   海:最近看韦帅望的江湖,晴大,容我膜拜一下子,怎么就能把连女主角都没出来的几十万字,写得那么好看呐………………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6 章   我的心跳突然地快起来,自从上次夜里的同行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严子非了,每次下班我都忍不住往那个油画一般的咖啡馆多看一眼,但是临窗的那个座位一直空空荡荡,偶尔坐了人,但也不是他。   我不想承认自己想念他,但现在看来事实如此。   他在走廊里站定,给我介绍立在他身边的人,“这位是何琳何小姐,何琳,这是常欢。”   何琳对我点头,眼睛却看着严子非,“子非,时间紧张。”   他点头,又对我笑了一下,没再继续,只是转身走了,身后有一群人拥着一起走了出去,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个个多看我一眼,像是我脸上打着灯。   门里是一个很大的开放式办公区,一看便知是由几间房打通而成的,深色的木质地板,走上去脚下平滑。   屋里还有一些人在,中国外国的都有,袁宇在一张长桌上放下手里捧着的那一大叠材料,又指了指屋子的另一头的那扇门。   “喏,那是莎莉的办公室,就是你要找的叶小姐。”   其实用不着他说,那扇门里已经有人走了出来,叶小姐是个三十上下女子,绾着头发,非常利落的样子,看到我说了声,“来了?你就是常欢?”   我点头,顾不上身后那些人,先跟她走了进去,她让我在她桌前坐了,然后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叶萍,叫我莎莉就可以了。Petric教授在国内的特别助理,现在负责这个项目初期准备部分。”   我有点儿紧张,“你好,我是常欢。”   她笑笑,“我知道。”   叶萍开始翻看我准备好的申请表格以及附加材料,办公室合着门,外面有隐约的讨论声传来,只是让里面更加安静,我坐在她的对面,从她的背后的窗外就能看到庭院深深,几棵大树枝桠舒展,几乎要伸进窗里来。   真是个好地方。   叶萍在网上联系了仍在美国的Petric教授,我通过视频见到了他,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和蔼老人,在屏幕上微笑叫了我的名字,还说终于见到你了。   我想知道是不是严子非向他提过我,但在电脑前实在问不出口。   视频结束之后叶萍又问了我几个问题,最后将我的那些材料合起来,我想这应该是结束面试的暗示,正准备站起身来,她却抬头看我,对我说了句,“行了,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   “我被录取了?”我反而不敢相信。   她对我笑笑,“虽然是实习助理,但我们也没有招收一年级生的前例,但你是严先生推荐来的,准备材料与面试情况都不错,破例一次吧,希望你不要让大家失望。”   喜悦让我忘了矜持,我忍不住问了一声,“严先生也在这儿?”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是,你不知道他在哪儿工作?”   我大概知道一点,严子非说过,他在政府做事,但具体地方我又从何而知?现在被她这样一问,我更觉得自己问得太唐突,说不上话来了,只好笑笑。   幸好叶萍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站起来带我往外走,“来吧,我带你熟悉一下其他人。”   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认识了许多人,都是参与这个项目的助理成员,大部分是在校生,国内国外的都有,架着黑框眼镜的斯文男小邓是T大的高材生;罗比从伊朗来,双目深凹睫毛浓密,长得比女生还好看;日本早稻田大学来的里美,初次见面就双手交叠在身前行了个标准的日本礼,当然还有袁宇,向大家介绍我的时候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特别补充。   “常欢是我的学妹,一年级生。”   听得他们都目露惊奇之色,一个个仔细多看了我好几眼,大概想看出我身上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   海:说话的人少,动力不足啊………………wuwu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7 章   课题还在初期准备阶段,我们这些助理的主要任务就是整理那些纷繁复杂的资料,江浙民企在过去三十年来所有能够找到的中英文资料都被汇总到一起,然后我们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对比数据,以求得到最准确的论证材料。   这样的任务听上去复杂,其实实质也就是统计计算熟练工而已,Petric教授这段时间回美国参加学术交流会,一切工作要等他回来才能正式展开,现在不过是资料整理阶段,所以就算我是第一天加入,也很快上手。   虽然来自不同的学校甚至国家,但大家都是年轻人,互相介绍之后立刻熟悉起来,就连罗比和里美的中文也相当不错,完全不妨碍交流。   这一天的工作在两小时以后结束,叶小姐很忙,先离开了,有人提议火锅,里美合掌热烈附和。   “好的,我们庆祝常欢来这里。”   我愣了一下,看看时间,迟疑地说了一句,“可我晚上还要打工……”   袁宇接过我的话头,说了一句,“还是去吧,大家热闹一下,几点打工?一会儿我送你过去。”   罗比也在旁边开口,“常欢,一起去吧,火锅非常好吃,还有很特别的绿色面条。”   “那是粉条。”小邓笑着更正她。   看来火锅的力量是不分国界的巨大的,看到大家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最后还是跟着一起去了。   火锅店很小,藏在小街当中,味道出乎意料的好,五点刚过就坐满了人,桌桌热气腾腾,我惦记着思凡的打工时间,吃到六点过一些就起身抱歉告辞,大家挽留,里美还操着不太熟练的中文问我,“常欢,你是不是不喜欢火锅?”   我特别不好意思,说话的时候几乎也要跟她那样弯腰九十度了。   “不是不是,我真的要去打工,七点开始,不去得迟到了。”   走出火锅店发现天已经黑了,这地方离思凡不算太远,我盘算着是坐公交还是一路走过去,然后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一直搁在心上到现在都没有做。   我得找个机会谢谢严子非,谢谢他推荐了我,没有他我绝对不可能得到这个机会,我想起今天他临走时给我的那个笑容,带着鼓励的,隔着那么多人,隔了那么久,我都觉得暖。   或者先打个电话给他,告诉他我被录取了,我这样想着,开始张望路边是否有电话亭,但是才迈出第一步身后就有人叫我。   “常欢,等等我。”   我回头,看到穿着牛仔裤的袁宇,腿太长了,几步就到了我旁边。   “说好了送你,在哪儿?说吧。”   我吃惊了,他是说过这句话,但我只当一句玩笑,但他却这么追出来了。   “不用了学长,我打工的地方就在这儿附近,我走过去就行,很快的。”   “那我陪你走过去。”他说得理所当然,然后一伸手,把我拎在手里的袋子拿过去了。   那袋子里是一大叠书,刚才叶萍让我带回去看一下的相关材料,我急了,“真的不用。”   来不及了,他已经把那袋子甩在肩上,起步往前,还回头问我,“哪个方向?”   我不甘心地跟上去,想拿回自己的袋子,但他人高,走得又快,我不想在这大街上跳起来惹人笑话,只好放弃。   袁宇很健谈,一路跟我聊起实习助理的工作,其实大家都是刚开始工作不久,但他说得妙趣横生,讲到小邓连计算器都不用一眨眼算出复杂公式还有里美第一次来就一份一份给大家送上她自己亲手做的寿司,听得我津津有味,渐渐忘了一开始对他的不满。   有人对你表示友善总是好的,这儿也不是在学校,没有人会对我们这样的交谈侧目,以后我和他应该还会有许多共同工作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要做一个离群索居的人。   过了两条街以后他忽然开口问我,“你认识严子非?”   我忽然安静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有点傻。   原来他是有话要跟我说。   ~~~~~~~~~~~~~~~~   海:平安催文小分队的同志们,我在写的…………擦汗再擦汗,就是觉得存点文比较好,否则这么一写一停的,身上砖块来不及往下扒啊   旁白:我已经盖了两间大瓦房袅…………   ps:谢谢撒花留言的所有亲,常欢这篇文情节比较多,而且偏女主,光是两个人的互动要到后头才会慢慢多起来,一开头线索得慢慢铺开,口味重的亲们,等待扑倒的亲,耐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8 章   他看了我一眼,笑起来,夜色里一口白牙。   “别误会,我没刨根问底的意思,就是好奇,我也认识他,他跟我表姐挺熟的。”   “表姐?”   “何琳啊,今天你不是见着了。”   我眼前一下子又跳出那张雪白的脸来,不由自主点了点头,“他们在一起工作?”   “不是。”他拖长了声音,“我表姐家里跟政府有些合作吧,一来二去就熟了,你呢?怎么跟他认识的?”   我不喜欢回答这样的问题,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我说,因为严子非到我打工的地方买酒,所以我们一来二去就熟了?   关于我和他,所有能够用言语表达出来的,都有无限的偏差。   幸好这条路并不远,转过街角之后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已经出现在我面前,我快走几步,远远指着思凡所在的那栋小楼对他说,“我到了,就送到这儿吧,谢谢你了,袁学长。”   他抬头往那儿看了一眼,吹了声口哨,“不错啊常欢,那是什么店?”   “是一家葡萄酒廊。”我匆匆解释,想拿回自己的袋子。   “还没到啊。”他并没有放手,继续往前走。   我们走过那些漂亮的围墙、洋房、冬夜里亮着灯的小店,我懊恼自己居然在一开始答应了这个牛皮糖送我的要求,他看得兴致勃勃,最后我们在咖啡店前停下,我指着街对面说,“真的到了,请你把包还给我吧,我要进去上班了。”   袁宇站住脚步,看了一眼四周,终于松手。   我拿回自己的包,几乎要擦汗了,又谢了一声,转身要走。   “常欢。”身后又有声音,我正要过街,仓促回头,看到他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我眼里有问号,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后说了句,“再见。”   我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然后也说了一句,“再见。”   我早到了,走进店里的时候其他人都在,莉莉正接待两个客人,看到我也没出声,我放下包,跟另外两个人打了声招呼。   “我先出去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咖啡店旁边就有一个电话亭,很小的玻璃屋,外面漆着红色。   我走进去,拿起话筒,投币,拨号,铃声响起,清晰,很长,持续了好一会儿,然后是自动中断的“嘟嘟”声。   我忽然不知怎么办好了,只好把话筒搁了回去,刚要转身离开,电话铃响了,我伸手去接,那头传来醇厚的男声,就是严子非。   他叫我的名字,“常欢?”   电话亭外刮着北风,很冷,但是亭子里非常安静,而且暖和,我双手抓着话筒,叫他,“严先生。”然后第一句话就问得很蠢,“你怎么知道是我打的电话?”   就算隔着电话线,我都觉得他在那头微笑了。   “是要告诉我好消息吗?常欢。”   他不问我有什么事?也不说怎么了?他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他,这一切都这让我放松,我回答他,“是的,我的申请通过了。”   “是吗?那真好,你有没有和朋友们一起庆祝一下?”   “我和其他实习助理一起吃饭了。”我照实汇报,“不过已经散了,今晚我还要打工。”   他耐心地听着,电话那头背景很安静,没一点嘈杂声,我说完很诚恳地补了一句,“谢谢你。”   他倒笑了,“不用谢我,能够申请成功是因为你自己。”   他这么说让我很高兴,但我心里明白,这一切没有他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头传来人声,好像有人走过来跟他说话,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跟他告别,结束了这个电话。   走出电话亭的时候一阵北风刮过来,但我并不觉得有多冷,刚才放下话筒的手还是热呼呼的,脸颊也是。   我只是有些烦恼,我该好好谢谢严子非,但我实在想不出该用怎样的方法来表达自己谢意。   他在我眼里,是个什么都不缺的人。   ~~~~~~~~~~~~~~~~~~~~~~~~   海:严大人,我写到这里的时候还只是很哈你,但是写到后来,写到你这家伙完美外壳有了裂缝,被虐到了,小心心痛起来的时候,我这恶趣味的妈,终于开始花痴你啦,哈哈哈哈   严子非:。。。。。。。。。。。。。。。   旁白奔上。。。。又奔下。。。。。奔着回头:跟你说了,这些人都是不能招惹的,掩面,等over了我再来拖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9 章   这天晚上跟我搭班的是莉莉,她整个晚上都对我冷着脸,三个小时的时间在她的刻意不合作之下变得漫长,挨到最后打烊的时候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还是冷,温度降了又降,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忘了带手套,现在走出来就觉得手指尖都是冰的,忍不住把手拢到脖子上取暖,冰冷的感觉让自己一激灵。   走出大门之后我习惯性地抬头看那个咖啡馆,黑衬衫老板正在收拾一张桌子,灯光温暖,照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懒洋洋的。   然后街的那一头有车开过来,近了却缓下来,就停在我面前。   熟悉的黑色车身在暗夜里静静闪着光,我怕自己是眼花了,但车门很快被打开,严子非走出来,穿着黑色的大衣,看到我之后对我微笑。   我忘了动弹,以为是幻觉,又不想咬手指头。   他第一句说的是,“刚下班?”   我唯一的念头是,原来不是幻觉。   我走过去跟他说话,“严先生,你回家吗?”   他点点头。   我顿了一下,忽然开口问他,“你吃饭了吗?要是没有,我想请你吃饭,谢谢你。”   说完以后,我被自己吓住了。   他也顿了一下,这一瞬的沉默让我觉得有上百年那么长,耳根已经烫了,连带着脸和脖子,我低头,只怕自己的额头也是红色的。   然后头顶有声音,是他在说话,微微带着点笑。   他说,“好啊。”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之前说话的勇气是从哪儿来的,请他吃饭,我怎么请?拿什么请?他在政府工作,开那么好的车子,喜欢喝的酒是雷兹卡尔,我在麦当劳拖一个月的地都买不到半瓶的那种酒。   但是我真的很想谢谢他,这与花多少钱无关。   他又开口,“我记得Z大边上有个老鸭粉丝煲的店,现在还在不在?”   我愣住,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你说那个老游老鸭粉丝煲?”   他笑起来,眼睛一亮,“对,就是老游,还在吗?”   “在啊。”我糊涂了,不知道我们的话题为什么会跳到老鸭粉丝煲上去。   “我很想念那家店里的老鸭煲,常欢,有兴趣吗?”   老鸭粉丝煲?这有什么难的,我心里一乐,直接答了句,“好啊。”忍不住笑,牙齿又露了出来。   一边的小巷子里又有车转出来,开过我们身边时速度慢了,几乎是突然刹停,我一眼看过去,是莉莉的小雪铁龙。   莉莉是有车的,小贝说那是她爸爸一年前买给她的,小贝说这话的时候还撇嘴,说有这钱还不如供房子,车子不会等结婚了男人买?   我那时听着,没说话,因为这两者离我都太遥远了。   莉莉在车里看我,就算是隔着玻璃,那眼里的光芒都让我觉得刺目。   然后那车又起步,很快开走了,消失在夜色里,远远的两点红光。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严子非是背对街道的,等他转身拉开车门的时候,莉莉的车已经过去了。   我坐进他的车里,门合上,沉沉的一声“砰”,车里安静,舒适,温暖如春,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有他的世界。   这么晚了,老鸭粉丝煲店仍旧热气腾腾,学生们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热烈地交谈,笑声不断。   严子非进门时跟老板打招呼,穿着看不清本色的油腻围兜的老板一脸惊喜,笑呵呵地走过来跟他说话,说他多少年没来了。   老鸭粉丝煲上来之后,我被里面比平时丰富不知多少的内容震撼了,他正在掰筷子,看我不说话了,还问,“怎么了?”   我指指碗,“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你的面子真大,托福托福。”   他笑,“我还在这儿给老游打过下手呢,信不信?”   我当然不信,“为什么?”   “偷师。”他把筷子递到我手里,补了两个字。   “偷到了吗?”热气从煲里蒸腾而起,香气诱人,我隔着白雾跟他说话,每句话都好像是暖的。   “青出于蓝。”   我笑出声来了,旁边人都在看我。   我们就在这个狭窄、油腻、热气腾腾的小店里一人干掉了满到冒尖的一个砂锅煲,严子非脱了大衣,只穿了衬衣和羊毛背心,吃的时候翻起袖子,坐在一群穿着连帽衫或者牛仔裤的学生中间,没有一点格格不入的感觉。   和这样的他在一起,让我觉得任何别扭都是可笑的。   吃完之后我要付钱,老板就是不要,还用油腻腻的手拍严子非的肩膀。   “记得来啊,这么多年了,才回来这一次,我可一直惦记着你呢。”   我急了,看着严子非说,“你是故意的。”   他正穿起大衣,闻言侧过头来看我,就答了两个字,眼里有笑。   他说,“是啊。”   ~~~~~~~~~~~~~~~~~~~~~~~~~~~~~~~   海:昨天去看了阿童木,阴风冷雨里跑电影院啊,中国人投资美国人技术日本动画原著大片,原本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非常好看啊!十万马力,飞来飞去的可爱小孩,可以全场笑到底,推荐   ps:周休咯。。。。。奔着玩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0 章   那晚之后严子非又从我生活中消失了,我继续自己的日子,寒假即将来临,学校里的气氛变得松散,大部分人都在讨论假期里的安排,家在外地的同学开始计算着回家的时间。   只有我依旧忙碌,忙着跑那栋小楼,还有打工。   那天在小楼做数据分析的时候有条新闻让我们看到了,办公区里滚动播放的CNN新闻,很短的一条,还是罗比最先发现的。   “快看,这不是严?”   我一回头就看到严子非在那屏幕上,CNN正在播报中国商业代表团来访的讯息。   他真英俊,即使是在那个小小的框里。   我还看到何琳,站在人群当中,离他两步之遥,一身正装。   新闻一闪而过,就连小邓都说,“真是个人物。”   我收回目光,继续埋头做自己的营业额分析,忽然感觉有人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但我一抬头,却发现所有人都在头也不抬地忙碌着,与我一样。   我在第二天接到一个电话,当时我正在水房里洗衣服,同寝室的人大声叫我的名字,我手上还有泡沫,匆忙跑回去听,电话就按在寝室墙上,我拿起话筒,那头传来的是个女声,是我的老板,南希张。   我非常惊讶,幸好是电话两端,不至于让她看到我的表情。   南希张从未在非上班时间与我联系过,我只有学校号码,要找我挺不方便的,而且我打工的这段时间从未迟到早退或出现差错过,根本就没这个必要。   那头南希张的句子简单,就说常欢,我有事找你,你现在来一下店里。   她的口气让我更觉得奇怪,我一直以为南希张对我是满意的,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如果按照我所得到的兼职工资与销售成绩来看,我在店里的价值真可以用“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这句话来形容。   “张小姐,我现在在学校,下午还有事儿,能不能晚一点?今晚我会来上班的。”   “不行,店里发生了一些事需要你解释,你现在就过来。”她语气强硬,说完“啪”地搁断了电话。   昨天叶萍说了,Petric教授终于结束在美国的交流,今天下午会来给我们开会,这是我第一次见Petric教授,很重要,我不想缺席,但我也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因为思凡,我已经存下了四分之一学年的学费,还能给自己添一些需要的东西,我甚至还打算给自己再买一件像样的大衣,因为每次出现我都穿着同一款外套,虽然项目组里别人都好像并不介意这一点,但我会介意。   我决定速去速回。   我把衣服草草洗完,然后穿上外套,就在我准备出门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和我一个寝室的小戴挂着耳机走过去接了,然后回头叫我。   “常欢,又是你的电话。”   我接过来,是袁宇的声音。   “常欢,要找你还挺麻烦的。”   同寝室的小戴继续听音乐,雯雯抱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看小说,大家各做各的,我低下一点声音。   “学长,有事吗?”   我并没有把自己做实习助理的事情跟其他人说过,至于袁宇,我更不希望学校里有人知道我和他有什么交集。   我的愿望和刚到这儿来的时候一样,读书和赚钱,绝对不包括成为任何意义上的焦点人物。   “刚才莎莉打电话给我,让我们早点过去,Petric教授一点就到。”他倒也直截了当。   我愣了,“不是说两点半才开始?”   “提早了,你没手机,她就通知了我,让我们一起过去。”   “可我得去一次打工的店里,不知道来得及吗。”我懊恼。   他嘿一声笑了出来,“常欢,我校常务校长都没你那么忙。”   我没心情跟他开玩笑,如果时间有变动,那我更要立刻出发才是。   正要挂电话的时候他又叫住我,“这样吧,我送你过去,我有车,省点时间。”   我说不用了,我搭公车就行。   他没再笑,只是说,“你打工的那个地方我知道,从我们学校过去公车至少要转两班吧?今天是第一次和教授见面,我不想替你解释为什么迟到。”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再开口声音都低了一个八度。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   “你在寝室等我。”他已经给出结论,然后很快地挂了电话。   ~~~~~~~~~~~~~~~~~~~~~   海:周末去看了2012,走出电影院之后不停幻觉地面裂开,再加上最近天气如此异变,大地啊,我还有许多想去的地方没有去过呐………………   旁白:你抛开一切,周游世界去吧   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1 章   袁宇来得非常快,我原本想下楼去等他,但刚拿好包走出寝室就看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有人热烈交谈,还呼朋引伴。   “唉你们快过来看呀,是袁宇,袁宇在我们楼下等人。”   然后立刻有人呼应,“是伐?真的?我来看我来看,哦哟,他开车来的,好帅哦。”   “有什么稀奇的啦?”旁边有人甩手作知晓内情状,“人家家里很有钱的,他大一的时候就开车来读书了。”   旁边就有人哄笑,“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坐过了啊?他是不是来等你的啊?快下去快下去。”   我从旁边走过,心里大悔。   我居然忘记了这位仁兄有多招人。   走在楼梯上的时候我万分踌躇,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找另一条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事实上我宁愿背负放他鸽子的罪过也不想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袁宇车边去,然后让自己永无宁日,可惜这栋楼设计不合理到极点,进出只有那扇大门,连个消防通道都没有。   然后我又听到有人现场直播。   “怎么没人下去的啦?哎呀,我看到他在打电话了。”   我叹口气,硬着头皮出去了。   刚走出门他就看到我了,收起按在耳边的电话,然后对我招了招手,“在这儿。”   我被镇住,差点儿一个趔趄,他立在一辆雪白的车旁边,阳光下一团强光,居然还以为我会看不见他。   走过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被所有寝室楼内外的女生的目光横扫了一万遍,如果目光也有热度,我一定会被当场烧得人间蒸发。   我在心里哀叫,常欢,你完了,你在这学校平静的生活,完了。   袁宇关门,“砰”的一声,说了一句,“走吧。”   我毫无异议,只想快点离开这儿,他踩油门,车子轻巧地转到车道上,学校道路是有减速带的,根本开不快,我看到旁边有人侧目,更觉得不舒服。   “你怎么不说话?”   让我说什么?多谢你让我万众瞩目?   我真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继续问我,“你现在还在那个葡萄酒廊打工?”   “是啊。”其实我想说废话,但那太不淑女了,而且不是我。   我突然发现,袁宇同学很容易让我失去耐心。   他看着前头说话,“不过那地方真不错,我头回听说葡萄酒廊招大学生打工的。”   “是吗?你没打过工,不知道也很正常。”其实我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一看就知道从不用为了钱而操心,不要说葡萄酒廊,就算我讲的是麦当劳,估计他也会表示惊讶。   他不笑了,像是受了侮辱,说话的时候侧过头来看我。   “我怎么没打过工?每年暑假我都去车行帮忙,一天做十几个小时,制动器坏了都是我自己修的。”   “你修车?”我惊讶,想像不出他一身油污钻在车底下的样子。   他点头,“我叔的4s店,从小我就喜欢看他们改装车子,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在那儿帮忙了,信不信我换个轮胎只要十分钟?”   在自家开的车行也叫打工?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你不信?”他瞪我。   我头回坐他开的车,他就一个手在方向盘上,速度又快,还不停侧过头来看着我说话,旁边有车呼地经过,我紧张起来,抓着安全带说,“信,我信,看前面好不好学长?这儿是路口。”   “这都紧张,常欢,你胆子真小。”他笑起来,终于回过脸去看前面。   我想起严子非开车时的样子,举手投足处处安稳妥当,就连微笑都让我觉得安心。   这不公平,我不该拿自己喜欢的人与别人相比,那是没有可比性的。   ~~~~~~~~~~~~~~~~~~~~~~~~~   最近非常卡,死去活来,瓶状生活ing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2 章   袁宇开车很快,路也熟,到达思凡所在的那条路时我看时间,比我坐公车至少节省了一半以上。   我急着去见南希张,车一停下就推门,然后肩膀一沉,是他抓住我,我猛地回头,听到他的笑声。   “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你的帽子没翻好。”   他说的是我外套上的兜帽,我把手反过去想勾起它,但是他伸出手,很快地替我翻了一下,手势轻松。   我只好又说了声谢谢。   “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我赶紧说不用了,这儿离研究院不远,一会儿我自己过去就行。   他想了想,说那好。   我就走了,没再回过头。   将近中午,店里非常安静,我走进去的时候没一个客人在,向黎小贝都在埋头做事,看到我也不说话,气氛很奇怪。   南希张在她的办公室等我,我敲门进去,看到她正与莉莉在说话,两个人一同回过身来看我。   我看着南希张,“张小姐,我来了。”   她点点头,叫莉莉出去,然后指指她桌前的那张椅子,对我说,“常欢,过来坐。”   我走过去坐了,因为不明情况,所以有点紧张,脊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   她从桌上推了一份东西过来,“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那是一份店里的库存情况,还有各类损耗情况,我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不明所以。   她语调很重,看着我说,“常欢,你让我太失望了。”   “张小姐,你能否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我确实不明白。”   她修得形状完美的眉毛狠拧在一起,“你看一下店里店内耗损表,试尝酒是为了让客人了解新品种口味而准备的,你用它们做了什么?”   我很快反应过来,然后觉得荒谬,“张小姐,难道你认为我对这些酒动了手脚?”   “我查了这个月的耗损表,发现试尝酒的消耗高得离谱,但是我们的客人却没有喝到它们,或许你可以解释这一切。”   我的脸涨红了,因为她的质问,我觉得委屈、失望,还有愤怒,这一切都让我情不自禁地提高声音。   “张小姐,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让你误会了我,但是我绝对没有做过任何违背店规的事情,我一周上班四天,每次三小时,期间都有同事与我在一起,她们最清楚我有没有做过。”   我就差没有指名道姓说她们无端诬赖诽谤了我,但是理智告诉我一切过激的反应都无补于事,我得把事实说清楚。   “常欢,我知道你的经济情况。”她摇摇头,眼里流露出可惜之色,“我也知道你非常聪明,又很努力,事实上,我一直都非常看好你的将来,但是一个人的品性问题才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吗?”   她的语气,表情和眼里的神色都深深刺激了我,心头有股火猛地窜上来,我终于维持不住自己的镇定,霍地站了起来。   “那么,就是因为我穷,没钱,是来打工的,你们就可以没有任何证据断定我偷了店里的酒吗?”   她摇头,指指门店方向,有些疲惫,“不,你听听别人是怎么说的吧。”   我回头,看到小贝走进来,两眼红通通的,不看我。   她说,“张小姐,我在和常欢搭班的时候私自出去过几次,确实是我不对,但是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利用这个时间把试尝酒偷卖出去,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瞪着她,那张熟悉的脸在眼前扭曲变形,感觉五雷轰顶。   “她撒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变了调子,变得不像是我。   南希张又开口,“别说了,我还查了你的销售记录,上个月你卖出去过一瓶雷兹卡尔,签在熟客的单子上,是,这位客人的单子是每月定期划款的,他本人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件小事,但根据酒窖里的记录,他在这儿存着好几瓶雷兹卡尔,你觉得他还有必要再这么多此一举吗?”   这句话比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更让我无法忍受,我握紧拳头,指甲陷进了手掌心里都不觉得,猛地走到小贝面前。   “你知道不是的!那瓶酒,你知道的!你说实话,说啊!”   她目光闪躲,脚下往后一退,声音结巴,“常欢,你,你别这样……”   “小贝,你先出去吧。”南希张开口,小贝如蒙大赦,立刻往外走,我想拉住她,让她把事情说清楚,但南希张已经走过来,走到我的面前。   门“砰”的一声合上,我与她面对面立着,她声音沉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   “常欢,越是年轻的女孩子,越要自重!”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痛得发涨,面前尽是模糊。   不行,我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儿哭。   但是我的嘴唇抖起来,为了忍住泪水,我没法再说话了,因为我不能不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只为了不让它泄露我的软弱与崩溃。   办公室里沉默下来,南希张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叹了口气,撇开头去。   “算了,那些酒我可以不要你赔出来,但是你不能再待在这儿了,你走吧,常欢,这儿不需要你了。”   ~~~~~~~~~~~~~~~~~~~~   谢谢每个这么冷的天还在看文的亲,真谢谢   另:每天睡前开空调,在被窝里写两个小时,想象自己在某处偷窥他们的一举一动,算幸福的一种。。。。。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3 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思凡的,第一阵冷风吹到脸上的时候我突然清醒,又转过身去,一瞬间脑海里冒出无数个念头。   我想冲回去,抓着她们每一个人问她们为什么;我想回到南希张面前,对她说我不能就这么被冤枉地离开;我甚至宁愿她叫警察来,把这一切都查清楚!   但是就在我转身的一瞬间,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耳边是男孩子轻快的声音。   “你可出来了。”   是袁宇,我未及回答他就先仓促低下头去,从没这么不希望他出现在我身边过。   我怕他看出我脸上的异样,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惊讶。   “常欢,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别转头,用手擦了擦眼睛。   “没事你哭什么?”他绕到我前头来。   我沉默,他顿了一下,终于没再继续提问,只说,“我刚在边上逛了一下,正巧你出来了,一起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你先走吧,我自己过去。”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他一把拉住我,“你还有什么事儿?都这个点了,上车吧。”   我想挣扎,但他手劲很大,还补了一句,“这儿可不好停车啊,快上车快上车,一会儿有人来开罚单了。”   我一下没挣开,转眼就被他按进了车里。   车子起步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思凡,隔着铁栏,隔着冬日的花园,隔着棕色木框的大幅玻璃窗,我看到那一排排的酒架,角落的落地钟,还有那些女孩儿的目光。   她们太过分了!我真不甘心自己就这样离开这个地方,即使我一秒都不想再看到她们,但我不甘心!   我不说话,车厢里就只有袁宇的声音,他好像忘了刚才的一幕,指指车窗外对我说。   “这条街上居然有家黑胶唱片店,喏,就刚才过去那家,我刚才在那儿淘了两张碟,你相信吗?那店里居然还有一张85年的eagles。”   我摇头,原本不想回答的,但是怕他滔滔不绝,想了想直接说。   “我没听过黑胶唱片,也不知道eagles是什么。”   他被我噎了一下,终于安静片刻,车子继续向前,转过一个街角,研究所所在那栋小楼遥遥在望。   停车的时候他对我说,“常欢,高兴点儿,笑一下。”   “为什么?”   “你要哭丧着脸见教授?”   “我没哭丧着脸。”   他没搭腔,把副驾驶座上的那快挡光板翻了下来,打开那面镜子对着我。   我的脸一下子在自己面前暴露无遗,眼角还有点红,鼻尖也是,脸颊却是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   确实不像话,我自己都看不过去。   我在上楼前先进厕所将自己整理了一下,用冷水洗脸,又用力捏自己的脸颊,直到捏出些红晕为止,我还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开始嘴角有点僵硬,真的翘起来了也就好了。   出来的时候发现袁宇居然还在转角处等我,我对他笑了笑,说,“谢谢,我好了。”   他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对我比了一下拇指。   进门的时候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教授与视频中一样友善,说话的时候带着笑容,记得我们每个人的名字。   他已经看过我们之前整理的所有数据,不吝赞扬,谈到我所负责的那一部分时还特别说了一句,“常欢的分析做得很细致,特别是在利润盈亏方面还将这些企业的非主渠道投资收入做了附加详表,相当有想法。”   他把我说得太好了,其实与其他人所负责的部分相比,我所做的只是最简单的那一部分,我低下头,觉得受之有愧,但被自己所尊敬的人表扬,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其他人也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眼光,每个人都表情自然地看过来,对我微笑。   如果不是之前发生的那一切,我一定会觉得快活不已,可惜现在的我实在兴高采烈不起来。   但我还是保持了笑容,希望大家不要觉得它很勉强。   接下来叶小姐将之后计划与实施步骤详细讲解了一遍,参与课题的大部分企业已经确定下来,因为这个项目是由外经贸部牵头的,所以江浙两地的商会都非常配合,有许多家企业主动接洽了我们,年后我们就将与他们开始实质性的合作。   她尤其提到了何琳所在何氏集团,说他们不但提供了旗下所有分支机构的数据,还对此课题进行了赞助,说的时候多看了一眼袁宇。   袁宇保持笑容,但并没有回应她的目光,我想到他平日里在这个项目上所花的努力,觉得他也不一定乐意叶小姐多看他这一眼。   这天晚上我并没有与袁宇一起回学校,他问我我只说有事,所有人都散了之后我独自走出去,找了一个最近的公交站,独自从终点坐到起点,又从起点坐了回来,阳光一点点从车窗外褪去,我在车上发呆,奢侈地用掉本该用来赚钱的时光。   最终回到学校之后我前所未有的筋疲力尽,考试已经结束,取成绩的时间在下周,寝室里其他人都已经回家了,我独自坐在床上,翻出皮箱里的存折看了很久,最后忍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那上面没有温度的名字,轻轻地叫了声妈妈,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我太累了,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从未这样想再见她一眼——即使是一眼也是好的。   ~~~~~~~~~~~~~~~~~~~~~   冰封千里,冷死了,想冬眠。。。。。。。。。。。。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4 章   袁宇来寝室楼下接我的八卦让学校着实热闹了两天,我进出寝室或者走在路上的时候都会有人指着我窃窃私语,但幸运的是寒假即将开始了,家在这个城市的学生早早回去,外地的也开始大包小包准备着撤离,再劲爆的八卦没了传播土壤也无法长久,更何况就连我本人也没时间去关心它。   我开始寻找新的兼职,但是一时没有结果,麦当劳里有我熟悉的朋友,之前打工的时候认识的,她说现在没空位,不过过年的时候肯定缺人,让我等一等。   幸好课题组依旧继续着,还因为教授的回来任务更加繁重,多少分散了一些我的忧虑情绪,而且我拿到了第一笔实习助理的津贴,虽然不多,但已经足够我的日常用度。   只是我必须得让自己保持忙碌,不这样,那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就会翻腾上来,一直在我眼前徘徊不去,南希张的话,小贝的红眼眶,还有莉莉冷漠的目光,这一切都让我心情低落。   我想做一个快活的人,但为什么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逼过来,将我逼到角落里,怎么都找不到出路。   第二个周末我接到爸爸的电话,他叫我回家,我没答,我们在电话两端长久沉默,然后“卡嗒”一声,电话从那头被挂断了,很轻的一记,像是打在我的脸上。   我头晕脑胀,很久没有缓过来,宿舍楼的阿姨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我,好像我是一只在地上独行的鸟。   我继续去研究所,但是即使是这份工作也将近结束,小邓提前买到飞机票回家了,里美和罗比商量着利用假期火车旅行,袁宇倒是家在上海,还问我假期怎么打算,我一直记得那天从思凡出来之后他对我的耐心,再不能像从前那么无视他。   我说,“我打工。”   他这天没开车,跟我一起走在路上,他穿一件渔夫扣的藏青色大衣,白色的毛衣领子露在外面,我把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   他笑着,“常欢,你这打工还没完了啊。”   我不想告诉他其实我还没有找到下一份工作,袁宇对我不错,渐渐我已经有些把他当朋友了,但是再好的朋友都不是该着你什么的,特别是对于条件悬殊的双方来说,太多的抱怨就成了讨要。   所以我只笑着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幸好他也不追问,我们在路口等红灯,有车开过来,就在他跟前停下了,虽然这儿行人不多,但是在十字路口这样堂而皇之泊车的人,我真是第一次看到。   后车窗落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天有些阴,车厢里是没开灯的,那张脸在暗色背景中更是雪白粉嫩,对袁宇微微地笑,叫他小名。   “小宇。”   我记得她,上一次看到她,是在那个小小的电视屏幕上,再上一次,是在研究所办公室的大门口;最早的一次还是在秋天,她立在思凡的花园里,树影灯火中的一抹秋香色。   唯一相同的,是每一次在她身边,我都看到了严子非。   袁宇跟她打招呼,她看我,微笑但是不肯定地,“常欢?”   我点点头,叫她,“何小姐。”   她仿佛笑了一下,但天色太暗了,我不确定。   袁宇立在车边与她说了几句,我觉得人家亲戚说话自己站得那么靠近不好,开口告辞,转身的时候袁宇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他,眼里有问号。   但他又不说话了,只对我招了招手。   我回学校,因为太冷了,下了公车之后一路小跑,校园里非常安静,几乎可以听得到自己脚步的回声,我渐渐觉得暖和,又看到大草坪上聚在一起的麻雀被我的脚步惊飞,哄地散了开来。   运动让人忘记烦恼,我越跑越快,最后竟觉得愉快起来——能够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景色,也是不错的。   然后我在寝室楼门口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停下脚步,喘着气,呆住了。   ~~~~~~~~~~~~~~~~~~~   又看了一遍2012,发现导演大人绝对是个传统道德观念很强的人,道德有污点以及可能让道德产生污点的角色,都死得无比悲愤,特别是前妻的男友,这可怜的家伙,在该剧中出现的所有作用就是   1.在男主不在妻儿身边的时候代为照顾   2.在大家需要的时候临时代飞行员,小宇宙爆发n次,顺利飞到中国   3.在男主希望并且决定回归家庭的时候,被无情地碾成肉泥,出局   人生就是一场杯具。。。。。。。。。。。。。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5 章   我看到的是严子非,一个人立在车边,已经看到我了,对我一笑。   他像是瘦了,更是轮廓深刻。   我没走过去,不确定地叫了他一声。   “严先生?”   他叫我,“常欢。”   我终于确定他是真的,走到他身边去,抬起头,“严先生,你怎么会来?”   “我来找你。”   我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里一片混乱,万千枝蔓,没有一处理得到头绪,心脏怦怦地跳着,像是要跳出来。   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得找不到那样,“为,为什么?”   冬天暗得早,他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中轮廓模糊,看着我说话,却让觉得连目光都是暖的。   “常欢,我的秘书上周接到一个电话,是思凡的张小姐打来的,说她们工作失误,账单上多签了一瓶酒。”   我突然僵住,之前在脑海中疯狂滋长的枝蔓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错杂翻腾的尴尬、难堪还有委屈,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他看着我,声音忽然低下来,很温和,“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让你被人误会。”   我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回国才得到这个消息,今天与张小姐联系过了,她已经明白那瓶酒确实是我买下的。”   “不,你不明白,还有别的事……”我没法再隐瞒了,索性托盘而出。   “与你有关吗?”   我对着他的眼睛摇头。   他一笑,“我知道。”   我的鼻梁突然酸了,我不期望全世界都对我微笑,但他相信我,这就够了,而且他这样专程前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事情弄清楚了,这让我感动。   “有时间吗?”他突然问。   “啊?”   “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   “一起去吃东西?”   我反问是因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耐心补充,带着点儿笑,像是解释,“之前我在会议室里待了八小时,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如果我们要继续站在这儿说话,真有点饥寒交迫的感觉。”   我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好,而且能和他相处的时间长一点,这让我快活。   我们去了一家外表非常普通的小馆子,藏在弄堂里,走过居民区的小铁门才找到入口,而且很明显是由民居改造的,第一进居然在天井里,散放着五六张小桌,天冷,当然没什么人,上两级台阶才进了内室,那里面更小,靠墙左右才放了四张桌子,已经有两桌人在吃饭了,一个背对我们的女孩子,喝一口汤就满怀感情地吐一口气。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看到我们进来,眉梢一扬,开口先对着女伴说了一句,“曼曼,好喝等下问老沈要菜单子就是了,不用那么感慨。”然后才转过脸来,对着我身边的严子非打招呼,略带调侃,眼里有笑。   “这位大人,好久不见哪。”   严子非也笑了,回答时口气熟稔,“是啊,好久不见。”   那女孩儿转过脸来,大概刚才被男伴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张苹果脸红红的,衬着圆溜溜的一双眼睛,说不出的可爱。   介绍之后他们又聊了几句,说的一定是中国话,但我听了竟觉得不懂,再看旁边那姑娘,她倒像是很习惯这种情况,一点奇怪的表情都没有。   其实他们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几句话之后便对我们告辞,门很小,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去,开门的时候一阵风把那女孩儿的头发吹了起来,她用手去压,那男人笑起来,也不帮忙,反用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惹来她一阵小声抱怨。   明明是很简单的动作,但就是这样看着,我都觉得甜蜜。   老板身材巨大,冬天都穿着短袖,看到严子非就点了点头,然后直接上菜,根本不用他点,明显是老朋友。   东西果然好吃,简单的一个山药炖排骨汤都鲜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我原本还想保持矜持,但一口下去实在忍不住,情不自禁满足地吁了口气,跟刚才那女孩儿一样。   他看着我笑了,虽然说饿了,但并没有动筷子,忽然说了一句,“常欢,看你这样吃东西,真是开心。”   这个……到底是我吃得开心还是他看得开心?这里面的差别未免也太大了。   ~~~~~~~~~~~~~~~~   海:能够写到过去书中的角色,就像跟老朋友打了个照面,自己也觉得很奇妙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6 章   我们边吃边聊,他问我,“这个时候还不回家?”   我说,“研究所那儿的工作还没结束呢。”   他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之前我拨电话到研究所,莎莉说你已经走了。”   “今天吗?”   他点头,“我昨晚才下的飞机。”   我吃惊了,昨晚才下飞机,然后八小时的会议,这样的工作强度,他居然还拨冗处理了关于我的那件事。   我由衷地,“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还让你等我。”   他一笑,示意我继续吃,“也没有很久。”   “你很忙。”我说事实。   “也还好,比起过去好多了。”   “过去?你过去做些什么呢?”   他并没有回答,沉默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下巴紧绷起来了,这让他的脸变得陌生。   我本能地觉得这样的停顿是令人不安的,故而立刻问下去,“这么忙,会不会觉得很累?”   他一瞬便恢复原样,又抬起眼来看我,点头,“偶尔会,特别是飞得太频繁的时候,都忘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我好奇,“有多频繁,三天绕地球一圈?”   他大笑,“那得是军用飞机,中途还有被击落的可能,危险系数太大了。”   我也知道自己问得幼稚,低下头,脸红了。   吃完以后我们在冬天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四下安静,两侧的霓虹都像是睡着了,没一点闪动,地上只有光影斑驳。   “放假怎么打算?”他问我。   我在他面前只说老实话,“打工啊。”   他挑眉,“Petric没给你们假期?”   “有假期,不是在研究所里打工。”我声音低了一点儿。   他沉吟了一下,“思凡吗?”   “也不是,我已经不在那儿了,也不想再回去。”我回答得很快。   “或许你应该回去一次,听她们对你道歉。”   我摇头,“不过是一句对不起,也不一定是甘愿的,还是算了。”   他“呵”一声笑了,“那你去哪里打工?”   这次我不得不解释了,“我在找工作,实在不行,就去麦当劳,我有朋友在那儿,说过年的时候一定缺人。”   我们又向前走了两步,他忽然问了一句,“常欢,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沉默数秒,然后说,“我妈妈已经去世了,爸爸在老家。”说完抬起头来补充,“不过我在这儿过得挺好的。”   他正低头看我,灯光下温暖的一个剪影,渐渐目光温柔,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说,“是,我看到了。”   我从未被一个男性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他掌心温暖,我仰起头来,无限留恋这一秒的时光。   然后我听到他说,“常欢,如果可以,请让我帮你。”   我愣住,与他对视半晌,心里万千滋味,渐渐有些惶恐起来,且一发不可收拾。   我突然听到自己说,“严先生,我不是失学儿童。”   这句话出口我就后悔了,其实我该有更好的表达方式,我只是不希望他同情我,他已经帮我良多,再多下去……   我倒不是怕别人误会,我只是怕自己误会。   现在日子是有些艰难,但尽我全力,也不见得撑不下去,接受他的帮助,一次,两次,然后更多……我与他之间……我凭什么?   他被我说得两眼睁大,看到这样一个男人脸上露出惊讶震动之色是令人惊动的,尤其是我,我在这一刻几乎是害怕起来,张嘴想解释,但第一个字就开始结巴。   他没等我说出来,眼里的震动一闪即逝,然后“呵”了一声,竟笑出来,“常欢,你这可爱的小孩,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到他惊讶之后是这个反应,松一口气之后又觉得羞愧难当,一下面红耳赤。   他解释,温和地,“我只是想给你再介绍一份工作,不过一定是在你能够接受的前提下,我喜欢你的努力,也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的好意,更何况,我觉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说呢?”   我涨红着脸,双手绞在一起,无限感动,还混杂着因为自己之前反应所带来的羞愧与后悔,最后才有一道隐藏的褶皱,非常小,小到几近于无,打开来看,原来是失望。   我吸口气,在心里骂自己。   常欢,你这个十九岁的,别扭的,后青春期的女孩子。   ~~~~~~~~~~~~~~~~~~~~~~~   昨天去兰心看了昆曲牡丹亭,许多人盛装出席,还看到和服日本女子,男人唱杜丽娘,风流婉转,果然是如花美眷良辰美景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7 章   严子非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去他的一个朋友那里打工,工作量不大,也很安静,正适合看书,那朋友之前两个员工之一就是个半工半读的学生,后来拿了全额奖学金,刚飞去英国,所以现在他正缺人。   竟然有这么好的地方,我听得瞠目结舌。   “这,这是在哪里?”   他微笑,带点儿有趣的表情,“你知道的,就在思凡对面。”   我记起来了,他说的是黑衬衫老板的咖啡馆。   那天严子非把我送回宿舍,告别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只有几扇亮着灯的窗户的寝室楼,最后问了一句,“你要在这儿过年?”   我点点头,理所当然的,还指指寝室楼阿姨所住的小房间,“我跟阿姨说好了,到时候一起包饺子吃。”   他略一停顿,该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常欢,你有我的电话。”   我立在楼门口看着那辆车缓缓驶离,尾灯晶亮,寒冷空气中像是能够画出凝固的弧线。   就是这样的一点光线,也让我觉得暖。   第二天我早起,趁着阳光好把被子抱出去晒了,刚走到楼下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还是小名,“小欢,可找到你了。”   我一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抱着被子,真想揉一揉再看。   那人走过来,步子很快,将我一把抓住,笑容很大,对着我又叫了一声,“小欢,是姑姑呀。”   我愣住,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迟疑地叫了一声姑姑,久久接不上第二句话来。   我的祖父生有一子一女,爸爸大学毕业之后就被分配下厂,一直没有回到上海,姑姑比爸爸小七八岁,初中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后来就没有再读下去,结婚也早,嫁的不是上海人,所以也没房子,一家三口一直跟老人住在一起,直到爷爷奶奶逝世为止。   老房子在市中心的石库门里,很小的一个亭子间,我小时候去过几次,记忆里永远黑乎乎的一个小房间,推门进去就能看到床,一家几口的生活全在一个窄小的空间内完成,人一多转身都不方便,姑姑结婚的时候硬是隔了半间房出来,堪堪放下床,小弟出生以后跟他们睡在一起,大了就在地上铺垫子睡,白天的时候再收起来。   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奶奶死的时候爸爸带我过来奔丧,我一直记得姑父一边抽烟一边与弄堂里的邻居说的一句话。   他说的是,“这老太太,可腾出地方来了。”   当时我年龄还小,对他说话时的样子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语气,一字一顿,真是如释重负。   后来我又来过上海几次,都是跟爸爸妈妈住小旅馆,待不了几天就走了,最多跟姑姑家吃上一顿饭,所以对他们的印象一直很模糊,来上海读大学以后更是一次都没见过,没想到将近放假,姑姑居然找到学校里来了,还表现得那么亲热。   “小欢,想什么呢?这就是你的宿舍啊?我说你这孩子,都在这儿读了一个学期的书了,一次都没上姑姑家去过,太见外了。”   姑姑的声音,我们已经上楼进了我的寝室,我不好当着她的面走神,请她坐了,又去找杯子倒水。   “都快寒假了,我打电话到大哥那儿去过了,他说你还没跟他说过是不是回去,我说小欢到了上海就一个人住学校,都没跟我们联系过,这么久了,现在过年都没个音讯,那算什么事儿啊?这不我跟他说了,再怎么说你都是我亲侄女,放假了不回去也行,直接上我家住着,我叫他也过来,我们兄妹两家一起过年。”   姑姑脸架子瘦削,嘴唇也薄,一口上海话,语速很快,一说起来别人一句都插不上,好不容易等到她说完了我才得以开口。   “姑姑,我住学校挺好的,这儿什么都有,不用麻烦。”   “你这孩子,是不是想着姑姑家小啊。”她笑起来,声音有点尖,“放心吧,你过来了我让小年在我们屋里搭个铺。”   我立刻想到堂弟小年的样子,他的相貌从父亲,上初中的时候就有一米八的个子,体重也惊人,一条胳膊比我大腿还粗,脾气也不好,让他为了我腾出自己的房间,我真不敢想象。   “不不,真不用。”我立刻推辞。   “小欢!”姑姑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很大,“我们是一家人,你跟姑姑客气什么,等你爸爸过来了,我们一家人还有事要商量呢。”   “那您直接跟我爸爸说就行了,我没关系的。”我被她抓得手腕发疼,益发莫名起来,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行,我问过你们寝室阿姨了,她说其他学生差不多都走光了,你还留在这儿干嘛?冷冷清清的,今天就跟姑姑回去吧。”她薄薄的嘴唇一动,然后直接下结论。   我糊涂了,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奶奶在世时我要将户口迁回上海时的情景,姑姑一家只对我们说了一句,“老太太同意了我们也没什么意见,不过户口是户口,房子是房子,大哥你签了这张协议我们就把户口本拿出来。”   协议写的很简单,内容是我们绝不以任何要求住进那套房子,我已经忘记了爸爸妈妈的反应了,只记得那天办完手续之后我们立刻就回了江西,一晚都没有多留。   对比当初,现在我姑姑的反应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同一个人,我又惊又莫名,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寝室里的电话响,我好不容易得了机会,立刻把手抽回来走过去听,是我等了很久的电话,黑衬衫老板打来的,问我什么时候过去?真是及时。   我立刻说好,说自己马上就去。   搁下电话之后我回头对姑姑说对不起,我要去打工了,姑姑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不过我选择性忽略她的表情,抓起外套穿上,又说,“那我先送你出去吧,姑姑。”   她不太情愿地站起来,还在说,“你这孩子,太不像话了,怎么也得到姑姑家住两天。”   我诺诺,一直陪着她下楼去了,一直到看不到她了才松了一口气。   ~~~~~~~~~~~~~~~~~~~~~~~~   海:本文是我写过感情上最最随风潜入夜的一对男女主角,爱情滋生得隐晦,磨人,绕,我快被绕死了,可是他们就是这样的,但是到爆发的那一天,就直接爆发,然后跟对方死磕,你们受不了我吧,我也受不了我自己了   旁白:我证明,她都快写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8 章   再次走在那条街上的感觉有点奇怪,冬日午后,难得的大晴天,街道两侧粗大的梧桐树早已叶片落尽,阳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我走到咖啡馆,街的对面就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思凡,我与它隔街相望了一眼,然后才转过头来,玻璃排门上有我的影子,靠窗的沙发空空荡荡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我又想起许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严子非坐在这里面的样子,而我无法自制地走近,隔着窗,看到他对我微笑。   我想念那个晚上,想念他。   门上挂着open的牌子,我自己推门进去,店里开着暖气,有咖啡香,烤制饼干的香味,一切温暖,舒适,但是没有人。   我四顾了一下,没找到黑衬衫老板,以为他在二楼,又沿着楼梯往上走,店里有音乐,若有似无,反衬得四下更是安静,我在楼梯口张望了一眼,仍是没有老板的影子,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一个客人,是个女客,还是睡着的,闭着眼睛,膝盖上摊着一本杂志,整个身子都陷在宽大的沙发当中。   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脚还踏在最后一节台阶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等我再想转身下楼的时候,那女客已经醒了,睁开眼睛坐起来,并没有说话,很安静地看了我一眼。   倒是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跟她抱歉,“对不起,吵醒你了,楼下没人,所以我……”   楼梯又响,这次上来的终于是我之前遍寻不着的老板先生,对我笑了笑,又对那女客说话,“睡醒了?”   “你跑开了?吓到别人了。”她指指我。   老板叹口气,“我这儿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就连老严都看不过去,给我推荐了一个,喏,就是这小姑娘。”说完还回过头来指指我。   那女客停下动作,多看我一眼,微微一笑,色若春花,我一个同性,都免不了犯了点头晕,偷眼去看黑衬衫老板,发现他正把手往裤袋里插——没插进去。   真好笑。   那女客收拾东西走了,我跟着黑衬衫老板下楼,为了表示我的诚恳,不但特地奉上事先准备好的简历,还将我之前的所有工作经验向他复述了一遍。   我说自己在麦当劳工作过,对餐饮服务很熟悉,MCCAFE的机器用过,只要不是太复杂的工艺咖啡,我都可以做;说到思凡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照实说了,说我因为一些误会已经离开那儿将近一个月了,现在学校也已经放假,所以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到这里上班。   那位女客已经走了,店里又来了几个客人,老板一边弄咖啡一边听着,听到这儿点点头,“我知道。”   我诧异,“你知道?”   他笑了一下,“我很久没看到你在那儿进出了,南希张换了几个员工呢。”   换了几个员工?难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也走了?我情不自禁往街对面看了一眼,思凡冬日的花园在阳光下安静漂亮,透过玻璃看到里面有人走动,也只是几个隐约的人影,根本看不清是谁。   咖啡做完了,他转身拿杯子,又开机器打奶泡,看我还站在他面前,突然懊恼。   “唉呀,忘记你是来打工的了,还站着干什么,快去换衣服帮忙吧。”   怎么老板还有这样的,我为这世上老板这种生物的多姿多彩默了。   我开始在咖啡馆打工,下午到晚上,工作量确实不大,因为这儿根本没什么人,来去都是熟客,很快就对那几张脸熟悉了。   我还交到了新朋友,也是在这儿工作的一个小姑娘,叫小菜,我说是草头蔡吧?她说没有草头,就是菜。   老板当时在,一回头说了句,多实称的姑娘,我喜欢。   小菜眨着眼睛看我,说,“常欢,老板说喜欢你。”   我噎住,“他不是说我……”   老板哼一声,“说你哪。”   她又重复,“说你哪。”   这人……我差点跌倒在地上。   店里的制服是黑色的,小菜自己的衣服也是,永远穿黑色,跟老板步调一致,扎马尾,不化妆,圆脸,笑起来让人想起阳光下的向日葵,年龄都看不出来。   不过我想她一定在这儿工作很久了,只是一直做白班,我以前从没有机会见到而已。   小菜很直白,第一天跟我单独相处的时候就坦白,“常欢,我暗恋老板。”   我当时正在擦桌子,差点头栽到抹布上,“干嘛跟我说这些?”   她忐忑,“我听老板说喜欢你。”   我哭笑不得,“他说你呢,真的。”   “真的?”   “真的!”我万分肯定。   她雀跃起来,然后又苦下脸,“那是他在开玩笑。”   我搭住她的肩膀,笑得差点流眼泪,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被人说性格冷淡并不是我的问题,是生活没让我遇上正确的朋友。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说,“其实就算他真的对你这么说了,我也不担心。”   我问,“为什么?”   她郑重指出,“你有喜欢的人了。”   我大惊,“你说谁?”   “他一直来啊。”她比比严子非常坐的位置,“他来了,你会一直看着他,喜欢的人来了,我们女生眼里就看不到其他人了。”想想又补充,“怪不得我经常看不到有顾客进来。”   她说得对。   就连老板都跟我聊起过严子非,有天擦着杯子对我说,“常欢,严对你挺特别的。”   我正切开蛋糕装盘,低着头,鼻端都是刚烤好的蛋糕的香味,对他说,“严先生帮了我很多,我很谢谢他。”   老板笑,“那年以后,我可没见他这么帮过其他人。”   “那年?”我抬头奇怪。   他却不说了,继续擦杯子,只对我笑笑,那个意思就是——让我们结束这个话题吧。   我知道严子非在政府工作,职位不低,但没有人告诉我他的过去,如果说特别,我确实比以前更有机会看到他,一周或者两周一次,比以前频繁许多。   我与他的相处渐渐变得自然而且规律起来,他来的时候多是晚上,坐熟悉的位置,喝咖啡,看文件,与我聊几句,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常欢,与你聊天真是愉快。”   我奇怪,“那你的朋友们呢?”   他笑而不答。   我渐渐明白,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朋友。   小菜对我说,“他喜欢你吧。”   我立刻摇头。   “他跟你聊得那么好。”   我想了想,“因为他想跟人说说话吧。”   她差点翻白眼,但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我在电视里见过好几次严子非的样子,他很少说话,回答问题的时候先沉吟几秒钟,虽然微笑,但永远维持着一个礼貌的温度。   有时候身处人群反而更觉得寂寞,我发现,如果你真的从心底注意一个人,就会从他脸上的细微表情里,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9 章   后来我还发现,思凡里确实换了人,之前我熟悉的那几张面孔都已经看不到了。我在数天后遇见了南希张,她立在街上跟我聊了一会儿,说事情已经搞清楚了,问题并不出在我这儿,她已经做了相应的处理。   我对南希张的印象一直是精干利落,但她这样大手笔的换人确实令我惊讶不已,但她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略带遗憾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更没有要对我抱歉的意思。   可能她觉得没有必要。   幸好我也并不期待,我在这一年已经学到很多,比如说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你,不是你认为对或者不对的事情别人也会这么想,还有就是,就算错了,别人也不一定会对你感到抱歉。   年三十将至,整个城市热闹起来,路上时不时可以见到穿得喜气洋洋的孩子,还有排队购买爆竹烟花的人们,走过时都感觉到过年的气氛。   三十晚上咖啡馆暂停营业,我被姑姑硬拖回她家,姑姑是傍晚来的学校,我当时正跟楼下值班的阿姨一起搅肉馅,她拽着我说今天我不跟她回家她就不走了,阿姨还帮着劝,“过年还得跟家里人过,年夜饭还是跟家里人吃,你姑姑说的对。”   我没办法,只好换了衣服跟她去了,姑姑跟我多年不亲近,一路上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幸好她很健谈,说完姑父说堂弟,说完堂弟说房子,说她已经看中了一套新房子,是期房,正打算出手,快的话明年就能入住了,到时候让我过去好好住上一阵子。   她说到房子的时候,两眼放光,简直判若两人,我想到奶奶家那间黑暗窄小的小屋子,觉得她这样的反应也很正常。   大城市,不易居,只是过去的那套房子虽然残旧矮小,总是我在上海记忆里的根,如果连它都没有了,我和爸爸以后与这个城市还会有什么联系吗?   这个想法让我沉默,然后开始在心里骂自己奇怪,为什么我要想这些?居然还想到了爸爸,这些事,原本就跟我没关系。   出租车在弄堂口停下,有人大冷天的还出来倒痰盂,也有小孩子跑来跑去放单个的小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巷口公共厕所味道很浓,混着隐约的烟花爆竹的味道,略有些古怪,邻居的自行车排在窄小过道里,走路都得小心。   楼梯上一片黑,姑姑蹬蹬地往上走,我少来,不太习惯,一路扶着木头扶手,开门的是姑父,房间小,临时打开的圆桌正对着门口,冷菜已经上桌了,肉色红肠带着艳红的边,旁边堆着褐色的鸭胗肝,还有酱油里浸的海蜇头,都是小时候来上海过年时常吃的菜,让我想起奶奶。   堂弟小年已经坐在桌边了,我叫了一声姑父,才要跟他打招呼,忽然有人从旁边走出来,与我四目相对,看着我等我开口。   我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进退不能。   姑姑推了我一把,“这孩子,怎么人都不叫。”   我嗫嚅着,低低叫了一声,“爸。”   所有人围着圆桌坐了,姑父在小小的厨房里煎炒煮炸,一道道端出热菜来,好不忙碌,电视里播着热闹无比的联欢节目,屋子里年味十足,除了餐桌上。   爸爸不停喝酒,都不用人劝,小年边吃边看电视,脸都要凑到屏幕上去了,根本不理睬我们,姑姑给我挟菜,几筷子下来就堆得我碗里冒尖,客气得让我都不知道怎么端起碗。   我推辞,她还说,“一家人呀,这小孩子,大哥你说是不是?”   爸爸抬头看看我们,没出声,她就继续说下去,说了许多家里过去的事情,还有她和爸爸小时候怎么怎么,最后又开始讲房子,说这儿快要动迁了,她看中一套期房,在另一个区,地段是没这么好了,不过房子大了到底住得舒服,还问我们是不是?   她问的时候脸差点靠到我鼻子前,我没法不点头,却听爸爸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小芬,有什么话就说吧,别盯着孩子了。”   爸爸声音有些哑,姑姑听完噎了一下,正好姑父端着一盘子青椒炒肚片过来,热气腾腾,盘子又烫,他一放下就用手摸了摸耳朵,“烫死人了。”   姑姑“啐”了一口,“呸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说完才回过脸来,看着我爸说话,“大哥,那我就不绕弯子了,今天一家人都坐在这儿,你也知道这些年没事我也不麻烦你跑来跑去,这回倒是真要你帮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签个字。”   爸爸问得直接,“签什么?”   “这不家里这套房子要动迁了,小欢户口还在这儿,得让她签个委托书给我,这样才好办手续嘛。”   “不行。”爸爸把酒杯放下,干脆地吐出这两个字,杯底碰在桌子上,“咯”一声响,“这房子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小欢的户口在这儿,动迁了她的户口迁去哪里?她大学在这儿读,以后还得在这儿找工作,我不同意。”   姑姑的脸色刷一下沉下来,变得无比难看,“动迁是政府要求的,可不是我们说不迁就不迁的。”   “就算是动迁也得把我女儿的户口安排好了,还有你别当我不知道,一个户口算一份子钱,该小欢的那份,你一毛也不能少了她。”   姑姑的声音高起来,“大哥,你没在上海这么多年,爹妈可都是我养老送终的,再说了,那年小欢户口迁进来的时候,我们还是签过协议的,白纸黑字说清楚了你们是放弃这套房子的,你要这么说,那现在就把户口再迁出去好了,大家不要好过。”   爸爸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我与他坐在桌子两端,隔着中间的热气腾腾都能看到他额角暴起的青筋,过去无数次的阴暗回忆又来了,我拿着筷子的手突然抖起来,脊梁骨一阵一阵紧缩,还有反胃的感觉。   争执声还在继续,我却觉得那些声音混沌一片,根本无法听清,而我也不想听清,这样的争吵已经超越了我能够接受的范围,让我再也无法坐在原地忍受下去,我想做的只有跑开,和过去每一次一样,远远地跑开。   我放下筷子站起来,姑姑的反应快得惊人,一把抓住我,手指甲都用了力气。   “小欢,你别走。”   我被她抓得生疼,桌上砰一声响,却是我爸爸丢了酒杯站起来。   手腕上的疼痛被忘记了,我惊恐起来,与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爸爸脸上的表情让我想尖叫,姑姑一定也被吓住了,小年被溅出的酒水泼到,跳起来叫了一声,厨房门被猛地推开,姑父冲出来,场面一片混乱。   而我眼前一黑,被姑姑抓住的手腕又被另一股粗暴的力量夺去,是我爸爸,他对我低吼一声,“我们走!”然后拉了我就走,出门后猛力拍门,一声巨响。   姑姑在门里叫了些什么,但我完全无法听清,楼梯狭窄,爸爸呼吸粗重,带着浓重的酒气,我的速度及不上他,几乎是被他硬拽了下去,最后几阶台阶走得跌跌撞撞,脚扭了一下,却连呼痛声都发不出来。   我害怕这味道,隔着如此长久的时间,我仍是为这浓烈的酒精味道窒息,这不是思凡里醇厚的,荡漾着温柔的红酒的味道,这是最原始的粗劣的白酒味,能让我联想到的只有暴力和痛苦。   我被拖出楼外,出来得太急,围巾都忘了,冷风呼地灌入衣领,姑姑追下来,一把将我另一只手抓住,“小欢,这事情我跟你爸没法说,你来决定吧,你都成年了,签字你也行。”   冷风让我稍稍清醒,我在他们俩人的手中挣扎起来,尤其是我爸爸,他用的力气几乎要把我的手腕弄碎了。   姑姑对他叫,“快放开你女儿,她都不想跟你走,你没看到吗?”   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转头看她,但脸上“啪”地一声,火辣一片,是爸爸,回头给了我一耳光,怒视着我,“不跟我走?你是我女儿!”   脸颊麻木,然后才是疼痛,汹涌而出,姑姑也愣住了,不知不觉松了手,我捂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哭,只是在寒风中冷冷答了他一句。   “我知道,你不想要的女儿!”   这句话让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异响,我几乎要以为他又会冲上来打我,但他没有,立在原地,渐渐目光呆滞,肩膀都落了下来。   姑姑又要说话,而我转身就走,再不想在他们身边多待一秒钟。   ~~~~~~~~~~~~~~~~~~~~   海:好久好久没见大家哦……   旁白:你还敢说,我都不敢站你旁边跟你一块儿出来。。。。。。   海:嘿嘿,嘿嘿,掩面,向大家报告一下最近的动向   旁白:不外乎吃喝玩乐……   常欢:海,其实吧,我觉得我脾气挺好的,可是呢,你别不把驻京办当衙门啊,子非,你说说……   海:……………………这孩子,驻京办都要撤了,也别找这对比行不?子非,你教育教育她,有日子不见,糊涂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0 章   回学校的路上我走得极慢,大年夜,路上到处都是鞭炮碎屑,天空中不时有烟花炸开,红红黄黄,欢天喜地,风很冷,我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取暖,走着走着竟然笑了,自己都不敢相信,伸手去碰嘴角,摸到的却是一手的阴冷。   原来我是哭了。   路边电话亭里有人靠着玻璃与人通话,是个男人,背靠在门上,该是说了很久了,吐出的热气让玻璃带着些雾。   有个人跟我说过——常欢,你有我的电话。   电话亭里的人走出来了,穿着臃肿的棉外套,面目黝黑,一看便知道不是这个城市里的人,又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我,然后问,“喂,要打吗?我打完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知觉在他面前站了很久,再加上一脸狼狈,任谁都会觉得我的行为是古怪的。   那人说完转身走了,我又独自立了几秒钟,然后才走进电话亭,反手关门。   电话亭里还残留着一些热气,人的气味,我投币,话筒温热,第一声单调的接通铃音响起之后我突然间手指颤抖,“啪”地一下将话筒又挂了回去。   电话亭的门锁不好,我并没有向之前那人一样用背靠住,它就自己开了一些,冷风一阵一阵从身后吹过,钻进脑后的领子里,冰凉一片,我愣愣地立了几秒钟,然后拿起来再拨。   铃声响了很久,在我就要放弃的时候突然通了,严子非的声音,低低的一个“喂”字,清晰地传入耳朵。   我开口叫了他,但是喉咙干涩疼痛,发出来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他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说的是问句,“常欢?”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一时的冲动已经过去,我在电话亭两侧透明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脸,玻璃很脏,看过去模糊一片,五官都不能分明。   心里冷然有声,常欢,你这是在干什么?向他求助,还是求他安慰,他有什么必要来照顾你的心情,真是荒谬。   电话仍是通的,他在那头等我,我不得不继续,但唇齿挣扎,最后只嗫嚅出三个字来,“严先生。”黑色的天空中有烟花爆开,眼前斑斓,我愣愣看着,又补了三个字,“新年好。”   他并没有很快回应,那头背景安静空旷,还有风声,非常大,简直是呼啸而过。   我这样难过,都觉得不对劲,怕他没听清,又问,“严先生?”   他像是突然回神,“恩”了一声,这才答我,“新年好,常欢,你在哪儿?”   我略觉不安,所以这次立刻开口答了他,“我在……”说到这里才想到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这条路。   我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姑姑家,但上海的道路一年数变,隔了这么久,之前又一通乱走,我现在哪里还认得清自己的方位。   电话那头剧烈的风声减轻,像是他走到了另一个地方,再问我,这次几乎是一语中的,“怎么了?你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我答得气虚,“不是,我在回学校的路上。”   “吃饭了吗?”他问我,之前声音里那一点那让我不安的东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所熟悉的关心。   吃饭……刚才发生的一切又回来了,我嘴唇开始发抖,用牙去咬,怕自己会哭出来。   电话两端都安静了一会儿,我听见严子非的呼吸声,他该是走进了一个极安静的所在,片刻之后又对我说,“没吃是吗?”   我不想对他撒谎,但我也不想把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再重复一遍,剧烈的矛盾使我持续无法开口,他又等了几秒钟,忽然开口,“常欢,能否告诉我你在哪里?或者你去看一下路牌,不要挂断电话,我在这儿等你。”   脸颊仍有火辣辣地感觉,悲伤让我软弱,不,是他关切的语气让我软弱,我忘了自己之前在坚持什么,只是用鼻音浓重的声音“嗯”了一声,然后将电话搁在那铁盒上,推门往路口跑过去。   路口并不远,白底蓝字的铁牌在风中静默,一眼之后我又跑回电话亭,将那几个字报给他听了。   他又问我身边有什么?我四顾,街上所有店铺都已经关闭,只有一间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市在街角亮着灯,远远望去,一个客人都不见。   我又报了那便利超市的名字,他说好的,让我稍等一下,挂电话前又补了一句,“去超市里等吧,不要冻着。”   我才消失的眼泪又出来了,再想说话,那头已经断了,单调的嘟嘟声。   ~~~~~~~~~~~~~~~~~   海:更新并不定时啊,正赶稿……还不是赶的这一篇,汗ing,关于更新速度,我可以用无辜的眼睛博取同情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1 章   严子非的车在二十分钟以后沿着路的另一端开过来,就停在超市门前的路沿上,我从电话亭里出来往那里走,他开门下车,看到我光着脖子,拢着身体走路的样子,第一句话便是问句。   “怎么还在外面?不是要你去超市里等?”   然后他终于看到我脸上坟起的指痕与红肿眼睛,脚步顿住,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怎么了?有人打你?”   超市里有人走出来,穿着黄绿两色的马甲,对我们叫了一声,“喂,车子不要停在店门口。”   严子非微一侧脸,面沉似水,那人原本声音洪亮,与他对过一眼之后突然低了数个八度,再对我的脸看了一眼,原本上前的步子开始往后,嘴里还嘟哝,像是抱怨又像是找面子。   “大过年的车子停在店门口,挡财路嘛,讲话站在外面讲,冻也冻死……”这么叽哩咕噜,转眼走回店里去了。   留下我与严子非,仍旧面对面立着。   我也害怕,与他相处时间寥寥无几,但他在我面前永远笑得温和,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即使那不是针对我的,仍是压力沉重,让我本能地想把自己的脸捂起来,毁尸灭迹也要,掩埋证据也好,总之先把那个令他不快的部分遮挡一下,顺便遮挡他的怒气。   他伸手过来,想要仔细看我脸上的伤势,但我已经捂住脸,爸爸那一下真是重,也许是破了皮,我用力过大,自己先忍不住吸了口气。   他误解,“是受伤了吗?还有别的地方伤到了?”   我情急解释,“不不,就一下,就这儿。”   “谁?”他拨开我的手,低下头仔细看了一眼。   我低下头,沉默,许久才吐出实话来,“是我爸爸。”接着又解释,“他只是喝醉了,喝醉了。”   他半晌没出声,最后点点头,“上车吧,我带你去医院看一下。”   我讶住,去医院?一记耳光而已,大年夜的,医生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去闹场的?   但他已经开了门,我就立在车边,车门开处暖气扑面而来,落在冰冷的皮肤上,酥酥的麻痒。   我抓着门想要拒绝,但他没有给我机会,一手扶着车门,另一手在我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并不重,但是传递的意思确定无疑,我的意志力立刻与我招手告别,下一秒便乖乖坐进了车里,车门在我身边合上,沉沉的一声响。   严子非真的带我去了医院,最近的一家,医生很敬业,很快地从走廊那头奔过来,看到我们还往我们身后张望。   “急诊病人呢?伤者呢?”   严子非指指我,医生哑然,我极度不好意思,差点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医生白受了一场惊,在诊疗室里给我上药的时候还不停唠叨,“吓死我了,总挑这种时候,我怎么这么倒霉,那年给吓过一次不算,今年还给我摆乌龙,以后打死我也不在大年夜里值班了,十倍工资也别想。”   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以前出过什么事?”   他抬抬眼镜,“别提了,我第一年工作的时候就遇上大年夜里送来的急症,还好那时候我实习的,不是一个人值班。那回也是个女孩子,那个惨喏,身上到处是伤,肋骨都折了,肝脏刺破,大出血,还给捆过了,勒痕都是紫的,总之进来就差不多了。”   诊疗室里灯光雪白,在医生的镜片上光芒闪闪,他说得起劲,我却听得寒意上涌,小心问了一句,“那后来呢?”   “抢救了大半夜,没抢救过来,后来?后来就死了。”他丢掉棉球,“听说还是因公殉职,一群人送进来的,还有些穿着警服,知道没救了当场就有好几个哭了,眼泪哗哗的。”   我听得难过,又环顾四周,“在这儿?”   “不是,是我以前工作的地方,这儿?这儿可是外资医院,要换了公家的,你这点小伤谁给看哪?”他笑起来,宣布治疗结束,“好了,处理完毕,我给你开点外敷的药吧,以后吵架让你老公注意点,打人别打脸哪,打完了还心疼,送到这么贵的地方来看,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我听完这句差点被这位想象力丰富的医生呛死,赶忙解释,“不是,他不是我老公,这也不是他打的。”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我觉得这位医生一定又想到更加匪夷所思的方面去了,赶紧站起来,谢过就走,门一开就看到严子非,独自坐在走廊另一端,望着窗外出神,脸上有前所未有的疲惫之色。   医生从我身后走过来叫住我,“小姐,你忘了药单子。”   我顿住脚步,严子非也听到了这声音,站起走过来,“好了?”   医生点头,又多看了他一眼,告别时突然迟疑地吐出一句,“你……我见过你?”   他们两人目光相对,严子非沉默,渐渐下巴紧绷,却并不说话,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而且很明显,那并不是令人愉快的。   ~~~~~~~~~~~~~~~~~~~~~~~~~~~~~~~~~~   海:跑柬埔寨去了,今天去了吴哥窟,奇迹遗迹,好热,一整天,晒成乳猪袅……   旁白:对于一个更新很慢的人来说,一切皆是借口……   PS:拍到非常非常帅的柬埔寨小帅哥,擦口水,口水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2 章   有护士跑过来与这医生说话,他便没有再问下去,严子非与我也没有多做停留,拿了药之后便走了,往外走的时候我想跟他说自己刚才所听到的事情,但看他面色疲惫,略带些苍白之色,不知情的人看到我们俩个,说不定会觉得刚才从诊疗室里出来的是他。   我们再次上车,夜已深,大部分人家都已经晚餐结束,孩子们下楼放烟花的时候到了,整个城市都热闹起来,空气中有烟火的味道,雾腾腾的,不时有大蓬大蓬的烟花在头顶绽开,照亮漆黑天空,那五色斑斓的光一直落到我们的脸上。   车子驶出医院,背后的大楼在明灭光线中安静沉默,严子非也是,我本能地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最后终于忍不住先开口叫他,“严先生,对不起,我今天麻烦你太多了,你不用送我到学校,只要有公车站就可以了,我会坐车回去。”   他似乎被我的声音惊动,转过脸来看我,目光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些,最后却是笑了,温和地,“不要介意,你并没有麻烦我。”   我胸口一落,这才发现自己之前有多忐忑。   “可是我已经耽误你那么长时间。”   前车在路口停下,他缓缓刹停在那辆车后面,前车的尾灯光芒微弱,路灯晕黄,透过前窗落到他的脸上,明暗分明,让他的侧脸如同雕像——但他是有温度的。   红灯一闪而逝,他并没有回答我刚才的话,只是在起步的时候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   “吃饭?”我没忘记今天是什么时候,大年夜啊,一起吃饭?   “你还没吃是吗?”   “嗯……”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严格来说,吃了一个开头,两口冷菜。   “我也没吃,一起吧。”   我震惊,年夜饭,一家团圆的时候,我吃了个开头,他竟然比我更惨,到现在还没吃过。   他仍在等我回答,慢慢又补了三个字,“可以吗?”   我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略带些请求,这一刻我们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模糊,或许是因为谁都不愿意在这样的夜里一个人待着,就连他,也是一样的。   我们在一家很小的日式料理屋里吃了两碗热腾腾的拉面,因为所有的中餐馆都是客满,桌桌家人团聚,热火朝天,所有人都在享用早半年就订好的年夜饭,最后还是在街角找到一家亮着灯的料理屋,里面倒是热气腾腾,但都是一些日本客人,老板看到我们这两张陌生面孔很诧异,上来用日语招呼,以为我们也是人在异乡。   严子非用流利的日语回答他,我听不懂,但两个人很快又说了中文,老板汉语说得不错,上拉面的时候硬着舌头讲了一句,“新年快乐。”   店里有很小的电视机在放节目,没有声音,只有画面,哪个台都是喜庆热闹,饿得太久了,开始吃的时候我们俩个都很专心,谁都没有说话,长条桌,椅子很窄,旁边都有客人,我们肩并肩坐着,吃的时候时不时肩膀碰在一起,很暖。   拉面非常好吃,汤是白色的,上面的猪肉片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煮的,软烂香滑,几乎是入口即化,我是最爱吃肉的,尤其喜欢煮的烂烂的那种,第一口下去就忘情了,忘了面忘了汤,先把那几片肉吃得精光,吃了一会儿觉得热,鼻尖都冒汗了,一转头看到严子非在看我,估计是没见过这样饿死鬼投胎的吃相,让我顿时脸红。   他却没有笑我,渐渐目光温软,忽然说了句,“我以前有个朋友,和你吃饭的样子很像。”   我握着筷子惭愧,“你的朋友……是吃得很多很快的男人对吧?”   他这次笑出来了,边笑边说,“不不,也是个女孩子。”笑完慢慢垂下眼,“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我没明白,“她走了?出国去了?”   他没有答我,只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我的头发,脸却转了过去,用日语对老板说了几句话。   老板往我碗里看了一眼,脸上笑开一朵花,转身进厨房去了,一会儿端了一碟子肉片出来,一边叽里咕噜一边双手放到我的碗边。   我默,这是……拿我当肉食动物了吧。   我抬头,正要解释我只是抵挡不住诱惑先把肉吃了而已,并没有想多要一盘的意思,但屋外突然炸开巨响,有些客人欢呼起来,在震耳欲聋的炮竹声中大声讲话,互相恭喜,我看墙上的钟,原来是十二点了,除夕夜已经过去,新的一年来临了。   气氛热烈,我情不自禁被感染,放下筷子,捂着耳朵对他说话,唯恐他听不到,一字一字很用力地,“新年快乐,每天开心。”   这是我的心里话,说给他听,也说给我自己听。   他一开始并没有听清,用嘴型问我“什么?”我凑过去,在他耳边又重复了一遍,弥漫开来的硝烟味里夹杂着他身上的清淡香味,还有皮肤间散发的暖意,我忽然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只是不想再移动分毫。   这个男人,数次对我伸出援手,帮助我,对我好,这样寒冷的夜里,因为我一个没头没脑的电话驱车而来,关心我被谁打了,带我去医院,与我坐在一起吃完这一年里的最后一顿饭。   对我来说,他是温暖的,极目四顾,也只有他,是温暖的。   我从未这样渴望时间静止过,或许这是我这一生能够与他最近的距离,仅此一次而已。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将我之前所想的一切完全推翻,他对我点头,然后伸出双手,我惊住了,简直是目瞪口呆。   因为我在爆竹,烟花,欢呼,击掌这所有的一切喧嚣声中,得到了一个拥抱。   他在我耳边说话,慢慢地,温热的气息落下来。   他说,“你也是,每天开心。”   我想笑,又想回答他,但是眼泪忍不住,已经先行流了下来。   见过连土豆都没种却在地里挖出钻石的农夫吗?   那就是我。   ~~~~~~~~~~~~~~~~~~~~~~   海:我回来啦,嘿嘿,晒得如同烤乳猪袅   旁白:描述一下,晒出n处痕迹,脚面上白色的夹脚凉拖印,手腕上白皮手表印,肩膀上吊带衫印,脸上墨镜印……   海:还要不要见人呢?见人怎么解释呢?哈姆雷特式的思考………………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3 章   严子非把我送回学校。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那个拥抱仿佛将某些固有的东西打碎了,但是谁也没有准备好迎接随之而来的变化,只好沉默。   我渐渐忐忑,开始回想之前的所有细节,我拨电话给他,他来了,带我去医院,又与我一起吃饭,对,他给了我一个拥抱,但在那种情况下,不拥抱才是奇怪的吧,但是我的反应呢?   我居然哭了,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我也知道这反应是不正常的。   我哭什么?受了委屈?向他发泄?还是喜极而泣?   哪一条都不是好理由。   我怕他误会,更怕自己是误会了,这样的误会是致命的,说不定会导致我再也见不到他。   车停在寝室楼门口,校园安静,到处都没有光,要不是他,或许根本就没可能把车开进来。   我从未见过有人拦下他的车,无论在哪里。   我们一起下车,我抬起头与他说话,双手插在口袋里。   “严先生,谢谢你送我回来,还有刚才在料理店里……我知道那是因为除夕夜,不不,是因为新年零点庆祝的时候大家都会那么做,所以你放心吧,我不会误会的,还有,还有今天真的谢谢你。”   我这一番长篇大论在心里不知打了多少遍草稿,但一出口便开始语无伦次,坚持到最后我整张脸都红了,下巴习惯性地往下缩,恨不能把头都藏起来。   他静静听着,眼睛看着我的,黑夜里带着光的剪影,眼里有许多莫名复杂的情绪都融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也不敢仔细看。   他最后说,“好的,常欢,不过你不用谢我,今天应该是我谢谢你。”   我猜不到他这样的回答,一时张口结舌,他仍立在我面前,许久又说了一句,“或许……”   或许?我等他说下去,但他却已经转身,与我告辞,竟就这样走了。   留下我,立在最熟悉的寝室楼门口,恍若一场大梦。   我最后走进寝室楼的时候已经过了一点,幸好这儿除了我已经没有其他学生,而阿姨在这段时间与我的单独相处中已经与我建立起了非同一般的革命情谊,特别是刚刚离去的那个除夕夜,要不是姑姑将我带走,这时候我应该已经与她一同完成了一顿热热闹闹的饺子宴,并且一起吃着看完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了。   也因此,当她听见我的叩门声之后,非但没有抱怨,还特地披衣起来开门,招呼了一声,“才回来啊,年夜饭吃得怎么样?”   我看着她,有些恍惚,她便笑了,“这孩子,是不是喝过酒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呢。”   我回神,抱歉着,“对不起阿姨,让你一个人过年了。”   “说什么呢?跟自己家里人过年要紧啊,我要不是过年没买上票子回不去,谁在这儿值班呢?刚才跟家里通过电话呢,我小孙子都会叫人了。”   我知道阿姨从安徽过来,平时很少提及家里,或许是不愿提,但今天她这样一讲,却让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她并不是不愿提自己家里,只是不想我难过。   在她眼里,我就是个就连过年都不能回家的孩子,不要太多谈论她认为所缺的东西,这是最朴素的体贴。   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姑姑家发生的一切,鼻酸起来,慢慢答了句,“谢谢,阿姨,新年好。”   阿姨打了个呵欠,推推我,“新年好,阿姨可没红包给你,快上楼吧,明天早上下来吃饺子,剩了好些。”   我点头,上楼去了。   这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以为自己会无法入眠,没想到事实却是沾床便睡着了,还做梦,梦见妈妈,她在老家简陋的厨房里煮饭,我坐在她旁边择菜,不停地跟她说话,最后她回过身对我笑了,递给我一碗红糖炖蛋,热气腾腾的,很香。   我接过那碗红糖炖蛋,低着头说话,对她说,“妈妈,我喜欢一个人,可是他好像看不到我。”   妈妈没有回答我,我也一直没有抬头,因为心里害怕,怕再看一眼,其实那儿什么都没有。   ~~~~~~~~~~~~~~~~~~~   海:拜晚年!虎年大吉,事事顺心,^-^   报告最近情况以及计划   最新一本现代文完稿了,是关于婚姻生活以及破镜重圆的,正式开始连载,地址在文集……   常欢……一直耽搁着没写,不过可以预告,这桥段之后,此磨叽磨叽的两个人,就会在一起了,至于在一起之后的事情……容后再表,容后再表   旁白:难道你不怕被打死。。。。。。。   海:擦汗,为什么没有继续常欢呢,因为接下来最急迫的计划是————OMG,是平安   平安,娘对不起你啊,抹泪扭头泪奔数百米,躲开无数飞刀   希望平安能够在六月完稿,之后可能再是常欢mm   常欢,娘也对不起你啊,抹泪扭头泪奔数千米,躲开无数砖块………………   最近这段日子,就连载新文了,PS:新文分割线下开说咖啡馆故事…………这样的话,大家……会否对我下手轻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4 章   第六章玻璃弹珠   我所能得到的,即使光彩再华美,仔细去看,也不过是一颗玻璃的弹珠。   1   新年很快过去,我在一周后接到爸爸的电话,他在那头说他已经回去了,姑姑的事情,叫我不要操心,他会解决。   我试图平心静气地与他说话,但脸上的那声脆响仍在我耳边徘徊,我们最后仍落得个无话可说,我在很久以后才“嗯”了一声,他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还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然后电话便被挂断了,耳边空余单调的嘟嘟声。   后来我辗转得知,动迁政策有变,姑姑大概是铁了心要做钉子户以争取最大的利益了,我没有签名正好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小菜听我说了个大概之后总结,那她一定不会来管你了,真要拖到不能再拖了,你就等着动迁办的人来找你吧。   我觉得小菜说得有道理,其实我宁愿动迁办的人直接来找我,一五一十说得清,总比重复那顿噩梦一般的年夜饭好。   我在这个假期剩下的日子里没有再见到过严子非,那天老板跟熟客聊天,就是之前被我撞见在沙发上睡着的女客,他捧着刚烤好的饼干过去,放下也不走,还问她最近为什么这么清闲。   那女客略舒口气,“因为他不在上海。”   她说的是那位一直来接她的先生,开一辆黑色的大车,带眼镜,很斯文,有时对她露出无奈的表情,但总是笑笑的。   老板就说,“是啊,肖去了,严也去了,这回给面子的人倒是真多。”   我这才知道,严子非已经不在上海了。   其实他是否在这个城市里,原本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我从那天之后,无数遍想起那个模糊的“或许……”,但“或许”之后,从来都没有结果,后来索性不想了,反而神志清明,日子过得快乐许多。   现在的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喜欢一个人,与是否与他在一起并没有关系。   但是我错了,就在第二天晚上,我便再次见到了严子非。   天气不错,我到咖啡馆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街上的梧桐树已经绿意厚重,一对外国老夫妻推门进来,要了两杯美式,老太太不需要加奶,老先生不需要加糖,店里都是咖啡的香味,等待的时候他们看到一边食柜里的新鲜提子芝士蛋糕,老太太几乎要拍起手来,立刻要了一块,吃了一口还叫我过去,问,“这是你做的吗?”   我摇摇头,指指坐在另一头的老板,他们对他翘大拇指,他放下手里的书,对他们微微欠了欠身。   快打烊的时候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小菜上的是白班,老板最近对我的工作能力表示一百二十万分的放心,早已经走了,我正准备关门,一回身看到那辆熟悉的车,静静停在门外。   我严重怀疑自己的判断力,隔着玻璃看了至少五秒钟,然后推门走出去,一直走到那车边。   隔了那么长久的时间,我终于又一次看到了严子非,坐在驾驶座上,隔着打开的车窗,与我目光相对。   “严先生,你来喝咖啡?”   他点点头,“可以吗?是不是打烊了?”   我看看时间,“进来吧,我请客。”   “这么好?”他笑着推门下车。   我开机器煮咖啡,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店里有一排书架,上面放满了摄影杂志和各国食谱,热热闹闹满目琳琅,他就坐在那旁边,却并没有要拿一本看的意思,双腿伸长,双手交叠,整个人都靠在沙发上,略带着一点倦色,却更显得英俊。   咖啡机发出沉闷的碾磨声,我在腾起的热气里问他,“才回上海吗?”   他“嗯”了一声。   我又问,“要不要多加点牛奶?”   又是一声很轻的,“嗯”。   我抬起眼看过去,看到他半垂着眼,像是在深思,又或者是要睡了。   我关上机器,很小心地捧着咖啡走过去,走到他身边,才要踌躇是不是要开口叫他,他已经睁开眼来,接过那杯咖啡。   “很累吗?”我问他。   “还好。”   “这么晚喝咖啡不会睡不着吗?”   他将那杯咖啡放在桌上,然后抬起眼来,沉默地看着我,我从未见过他眼里流露出那样矛盾与复杂的目光,那目光让我怔在原地,然后我还未收回的那只手就被握住了。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咖啡杯的热度,那温度让我颤抖,店里没有音乐,上下安静得像是沉在水里,但我耳里却有微响,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后来才发现是我自己,是我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手指都在微微地打颤,摩挲过身上所穿的衣料,发出细微的响声。   他握着我,像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才道,“常欢,我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我屏息看着他,呼吸都忘记了。   他再开口前真的想了一想,微微低着头,手仍是握住我的,稳定有力的手指,像是我当下能得到的唯一支持。   “常欢,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你,我想……我们能否尝试在一起。”他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脸上略微有些不自在,“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唐突,毕竟我年长你那么多。”   我脑中异响纷繁,眼前的一切全在不可思议的极光里晃动,失去平衡的感觉让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左脚碰到身后的沙发,几乎要仰天栽倒。   幸好严子非将我一把拉住。   饶是这样,我再站住身子的时候也是狼狈万分。   他为了我的动作向前倾身,几乎要站起来,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大概怎么都没想到我的反应会是这样。   我在他开口以前举起手来,几乎是个投降的姿势,“严先生,我刚才听你说,说……”   他让我安全地坐进沙发里,目测我大概是没有再突然栽倒的危险了,这才说话。   “嗯,我是来问你,是否愿意尝试与我在一起。”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仍是看着我,说完却突然闭上眼,嘴角弯出一个略带些无奈的笑来。   “咳,常欢,你真了不起,这样的话,居然让我讲了两遍。”   ~~~~~~~~~~~~~~~~~~~~~~~~~   海:这章是存稿,而且是唯一的一章存稿,貌似是半年以前的东西了。。。。   旁白:小海君,我不在这儿陪你了,我去别的文避一避   海:无数遍被催更常欢的我,表示鸭梨非常大,但有句诗说得好,青山依旧在,转头万年坑……扭头泪奔而走………… ————下接书版手打内容————   2   咖啡店的灯熄灭,我锁上门,与严子非回家。   或者其他人都是从看电影吃饭牵手散步开始的,但是严子非说同我一起回去吧,我便觉得这就是正确顺序了。   我坐进车里,他开车,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   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味道,香草与树香混合在一起,我从未在其他人身上闻到过,从我第一次遇见他,这味道就被刻在某根最敏感的记忆神经上。   对我来说,这味道代表爱。   我与他一起回了家。   我一直以为,严子非这样的男人,过的一定是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生活,每日工作忙碌,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偶尔闲暇,也是如旧日好莱坞大片里那样,身边不缺知己良朋,衣香鬓影里举杯对饮,背景都是水晶吊灯里反射出来的华丽的光。   没想到真正走进他家里,里头却冷清而简单,四顾没一点儿人气。   当然还是漂亮的,家具一式线条简约,只有黑与白,屋里开着;地暖,但走进来仍觉得冷,有些感觉,与温度无关。   我说:“这里你不常待,是吗?”   他对我微笑了一下。   我又把目光投向空荡荡的墙面,仔细看,隐约还有大大小小的痕迹在。   “这里挂过画吗?哦,红酒。”   我终于看到一样让我熟悉的东西,不由重复:“你藏了这么多红酒,还要去思凡……”   我很紧张,紧张得停不了口。   他一定看出来了,却只是走过来去了一瓶酒,对我说:“只在家里喝的。”说完侧头看我,微微弯着嘴角,“常欢,厨房里有杯子。”   我走进厨房,在锃亮的烤箱面板上,看到自己红色的脸。   我两手去捂,只觉掌心滚烫。   “常欢?”   “我……我在找。”   “打开橱门就是了。”   “好。”我应声,其实橱门是透明玻璃的,一排刻花酒杯就在眼前,我开门取了两只,拿得急了,杯口相碰,清脆的一声响。   严子非已经把酒开了,我举着酒杯走过去,放到桌上再看一眼酒标,许久以前背的那些功课又回来了,不由笑。   “雷兹卡尔。”   他点头,只是微笑。   然后我们在沙发上坐着,聊天,喝酒,看电视。   酒好极了,口感如同丝绒,电视开的是卫星频道,bbc新闻,全世界都那么乱,加沙的冲突,印度的暴动,华尔街的示威,伦敦的抢劫,枪炮轰鸣,汽油瓶乱飞,但我坐在严子非身边,屋子里因为酒和声音有了温度,到处都是暖的,他侧坐着,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拿着酒杯,非常放松的姿势,看着我的目光也是暖的。   一切温暖,舒适,安定,我与他坐在一起,他看我如同看一件珍宝。   我也觉得,自己成了一件珍宝。   我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衣角,真可悲,我连握住他的手的勇气都没有。   他垂下眼,又抬起来看我,他有一双宝石一样的黑眼睛,真正是带着光的。   我说:“我爱你。”声音发着抖。   我听见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常欢,你还是个孩子。”然后倾身过来,吻了我。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严子非在某些方面完全不像表面上那样温文尔雅,我们认识半年有余,真正在一起不超过十天,他知道我喜欢他,一切都写在我的脸上,一览无遗。他又是什么时候决定接受我的呢?我不得而知,但他一旦决定便来见我,问句直白得如同射出一颗子弹,省区繁文缛节一般的琐碎过程,如同我们只有今天。   但这一晚,止于这个吻。   3   严子非并没有将我留下,电话来得很紧急,他走进书房去听,过了一会儿走出来,说有一个视频会议。   他说话的时候竟然带一点儿歉意,我站起来:“我回学校。”   他走过来:“不急,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我愣了一下:“不用的,我自己能回去。”   他看着我,一句话说的自然而然:“常欢,让我照顾你。”   我抿唇笑了一下,然后在他拨电话的时候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   我怕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是舌头被咬得很疼。   来接我的人叫小施,五官普通目光犀利。   严子非送我下楼,站在路灯下说:“路上小心。”   我点头,小施打开车门等着我,路上安静,我与严子非面对面站在路灯晕黄的光里,阴影让他的脸更加深刻。   “我可能要离开几天,我会给你打电话,如果有事,你有我的号码。”   我说:“好。”   “没有应答的话,等我的回电。”   我知道他是很忙的,又答:“好。”   他想了想,最后补充道:“我会做一些安排,小施会联系你。”   这次我没有说:“好”,眼里现出问号。   他只拍拍我的头:“回去吧,不要太辛苦。”   小施开车平稳迅速,我坐在后座看窗外,第一次享受到被司机专程接送的待遇,颇有些不自在。   还有,现在已经不是假期了,学校里到处都是人,我被这样的一辆大车送回来,别人会怎么想?   有些人得了些好便向全世界都知道,但我却恰恰相反。   真正的幸福是不能与人分享的,这突如其来的,令我无法自控的快乐是只属于我的秘密。   车子越来越接近校区,我不能不开口:“施先生,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小施没有回头,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目光里没有一点儿温度。   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小施,他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但此时这样冰冷的一眼,真让我退缩。   我鼓起勇气,又说了一遍:“我要在这里下车。”   “严先生要我送你到学校。”   “我…...我想去超市买点儿东西。”他的态度看上去没有一点儿转圜余地,我只好找理由。   小施踩刹车,方向盘一打,车就在路边停下了,街边就是一件二十四小时超市,夜里没什么人,两个营业员靠在柜台上聊天。   “我在这里等你。”   我在后视镜里与他四目相觑,半响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无技可施之下只好说老实话。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你送我到校,这辆车…...”我斟酌了一下字句,实在斟酌不出来,遂重复,“我想在这里下车。”   小施目光一动,顿一顿才答我:“好。”   说完打开门下车,走到后面来拉门。   我下车,小施合门。   我与他告别,他没有答我,我只好转身走了,才走了两步,身后就传来自动锁落下的咔嗒声,地上有影子跟上来,我一回头,就看到小施。   我愣住:“施先生,你……”   小施板着脸:“走吧,我送你回去,不用车。”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这一次说话,虽然仍旧没什么起伏,但眼里的温度已不像之前那么冷了。   4   我俩一路无话,小施将我送到校门口,我看他的意思还向往里走,只好又开口,说不用了,到这里就好。   小施沉默的面孔很有压迫感的看着我。   我在心里叹口气:“不用再送了,学校里都是老师和同学,晚上很安全。”   话说到这里,就有人走过来为我做了证明。   “常欢。”   我一回头,看到袁宇。   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假期里袁宇家某个定居美国的亲戚去世,他与全家飞过去参加葬礼,耽搁到开学都没能赶回来。   过年的时候他倒是给我打过电话,但我没有手机,又一直打工,每次都错过,只看到宿管阿姨给我留的纸条。   我也没有打回去,我没拨过国际长途,不知道价钱,也想不到要与他说什么,交流打工经验明显是找错人了:说日常琐事?虽然我们已经是朋友,但无话不说--还没有亲密到那个地步。   我应了一声,又转头对小施道:“遇到我师兄了,施先生,多谢你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袁宇继续走过来,三两步就到了我们面前,开口前先看了小施一眼,小施居然施认识他的,欠一欠身,道:“小袁先生。”   袁宇微讶:“你怎么在这里?”   “ 我送常小姐回学校。”   我站在旁边,颇觉荒谬。   小施见到袁宇便不再坚持,告别之后转身走了。袁宇面对面地看着我,天还是冷,她穿一件黑色皮外套,笔直的两条长腿,这么久没见像是老成了许多。   回宿舍区的路只有一条,我们并肩走了一会儿,袁宇隔一会儿才问我:“刚才你与严大哥在一起?”   我知道他认出小施,自然会联想到严子非,但没想到他竟这么直白地问了出来。   我想了想,并不隐瞒,只点点头。   袁宇啊了一声,像是意外我竟不否认。   我又补充道:“严先生介绍我到咖啡店打工,晚上遇到了他。”   我说的都是实话,至于其他,我有权利选择说与不说。   袁宇听得明白,扬眉道:“他介绍你去咖啡店工作?”想了想又道:“施,你去patric哪儿也是他介绍的。”   我点点头。   宿舍区并不远,我们这样说着话,前头也就到了,我在男女生宿舍分隔的小路前立定:“我回宿舍了。”   他看着我,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常欢,我给你打过电话。”   我想起阿姨交给我的那几张纸条,不好意思地说:“是,阿姨给我留条了。”   他低着声音道:“去世的是我爷爷。”   我又是一阵内疚,觉得自己太不关心朋友,立刻低下头:“对不起,我才知道,你一定很难过吧?”   袁宇又扬眉:“还好,都快一百岁了,是喜寿。”   我没话说了。   我们俩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过了数秒他才开口,脸上露出笑来:“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常欢,今晚你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有种被耍了的感觉,脸上就不好看了:“还有事吗?没事我回宿舍了,很晚了,一会儿们就关了。”   袁宇笑:“关了才好,这么久没见,不如我们找地方聊天去,我请你喝酒。”   我确定他是在于我开玩笑了,便瞪了他一眼:“我回宿舍了。”说完转身就走。   “常欢。”   他在背后叫我。   我停一停步子,没回头。   “常欢!”他又叫了一声,声音大了许多,不远处的宿舍楼立刻亮起基站灯来。   我怕引来注目,立刻回头:“干什么?”   袁宇并没有追过来,站在原地笑嘻嘻的,声音倒是小了下来:“下周patric教授就回来了,项目组见。”   我松口气,点头道:“好,项目组见。”   他又说:“晚安。”   我已经转过身了,只背对他挥了挥手,算是告别了。   我回到寝室,洗脸忘了拿盆,刷牙时牙膏落在胸口,白色的一点渍,怎么擦都擦不掉。躺到床上根本不能入睡,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严子非,他坐在咖啡店沙发上的样子,脸上的表情,与我说的每一句话,红酒释放在空气中的香味,还有他倾身过来,给我的一个吻。   宿舍里鼾声梦呓此起披伏,只有我在黑暗中慢慢红了脸。   这梦一样的一夜让我不舍得合眼,好像这样就能让它离开得慢一些,拖延上数分数秒也是好的。   但这一夜终究时要过去的,第二天我照常上课,严子非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有打过去,上午又政经课,头发半秃的老师喜欢在课前课后各点一次名,偶尔还要在两小时中抽查一次出勤情况,期末从不划重点,考勤就是全部的保证,三次不到即告挂科,没有一点儿商量余地。我坐在课堂里,知道自己应该如鸡啄米一样将老师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但耳边总有幻觉,幻觉听到了百米以外的宿舍楼里的电话铃声。   午休的时候我破天荒地没有走出食堂酒进图书馆,匆匆刷了碗就回寝室去了,电话果然在响,但并不是打给我的,同寝室的小孟用半小时重复了三句话:侬想我伐?真的啊?个侬到底想不想我啊?(你想我吗?真的啊?那你到底想不想我啊?)其间夹杂娇笑无数,蜜里调着油的声音,我坐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听着,一点儿都不觉得烦。   我很幸福,一个人幸福的时候,风是暖的,花是香的,阳光是无处不在的,一切都是值得微笑的。   晚上我仍旧道咖啡店上班。   小菜一边洗杯子一边同我说话:“常欢,你恋爱了。”   我没听明白:“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我,又肯定地道:“没错,你恋爱了,五分钟笑三次,每次都露出六颗牙。”   我略有些心虚,心里想:有这么明显?接着反驳:“笑出牙齿很正常啊,你笑起来每次都露八颗牙。”   小菜一脸正色:“我一直是这么笑的啊,可你不是,”   我脸上发烫,再想说些什么,小菜已经一脸神秘的凑了过来:“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我向着门铃响起的方向扭头,假装没有听到她在说些什么,有客人推门走进来,我欲招呼,却未开口就愣住。   还是来客先与我打了招呼,有礼却没有温度的一声:“常小姐。”   进来的是小施,也不走过来,只在门口问:“有时间吗?”   小菜一脸惊诧,嘴巴开合,我怕她冲口而出什么奇怪的话,赶紧从柜台后走出去,走到门边问小施:“有事吗?”   小施向门外做了个手势,我看到停在街边的车并没有熄火,车灯还是亮着的,明显示不打算多停留。   “严先生要我带些东西过来。”他这样说,又伸手推开门,等我走出去。   5   我向车子走过去,小施明明走在我后面,却先我一步走到车边,并且打开门从后座取了件东西给我。   是个牛皮纸袋,扁扁的,并不大,小施关上门,没有要我上车的意思,站在车边等着我,明显是等我查收完毕就要走的。   我在晕黄路灯与咖啡店里投出的光线中打开纸袋,纸袋并没有封口,我伸手进去,抽出来的是一沓a4纸,最上面附着张白色信纸,寥寥数行,字字风骨,一看便是严子非亲手写的。   常欢:   家中有旧书若干,想你或有需要,书已按表格整理,随时可以取用。   严子非。   我惊喜,并且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信纸下是一沓表格,清晰地按照着首字母顺序列出书名:多恩布什,鲁宾菲尔德,罗伯特平狄克,还有过几日就要回到中国的patric教授,再翻到下一页看到费希尔,斯塔兹的时候,惊喜已让我忍不住低叫出来。   “太好了,书在哪里?”   小施道:“都在公寓书柜里,这是门卡。”   我看着那信封,就是一愣。   我当然知道这门卡所通向的地方,那套简约而漂亮的公寓,位置就在这条街的末端,深深绿荫后每扇透着光的窗户都是一幅画。   “常小姐。”小施保持着递出信封的姿势,双目看着我。   我被他这样盯着,街对面就是思凡漂亮的花园,背后又是咖啡店透明的玻璃窗,总觉得有许多人在看着我,一时颇有些压力,不知不觉就伸手将那个信封接了过来。   信封一入手,明明是轻飘飘的东西,我却觉得沉,不由抬头张了张嘴。   小施像是预料到我的反应,又从口袋中拿出个手机来:“严先生请你打电话给他,号码已经设定了。”说完看看表,“时差有十五个小时,现在那里是凌晨三点,你可以现在就打,不过我建议……”   我点点头:“我迟些再打。”   他把拿手机递了过来,又补充:“充电器在放书单的纸袋里。”   再等我回神,手里已经被塞满了。   小施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一声道别就往驾驶座走,我如梦初醒,想要奔过去拉住他,小施身高腿长,两步就到了车的另一边,都已经打开车门了,间我过来只扶着车门对我说:“电话簿中也有我的号码,常小姐有任何问题,请随时联系我。”说完顿了顿。   我看他颇有些想说“谢谢你配合”的意思,只是忍住了,便觉得如果我将这些东西都还到他手里,可能会让他为难。   想到面无表情的小施为难起来的样子,我就说不出话来了。   小施见我不说话,于我再次告别,低头坐进车里发动车子,晶亮d车灯一闪,很快消失在接到尽头。   我又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双手抱满了东西,冷风吹进我单薄的店员制服,我却恍若不觉,直到身后传来门开合时带起的铃声。   “常欢,你不会来啦?”   我一回头,看到小菜站在门口叫我,因为冷,抱紧了双臂不停摩挲。   我应了一声,低头把表格信封与手机全都塞进牛皮纸袋里,转身走了回去。   我们回到店里,小菜两眼看着我,又不与我说话,我把纸袋放到自己包里,有客人进来点了两杯拿铁,我便开机器做咖啡,见小菜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又自己端盘子送了上去。   等我从二楼下来,小菜才开口。   “常欢,你怎么可以有新人!”   我噎了一下:“什么新人?”   小菜正色:“刚才来找你的是谁?那位他一来你就看不到其他人的先生呢?”想了想又道,“他是老板的朋友,老板会告诉他的。”   我哭笑不得,又有些莫名的感慨。   小菜说话一向简单直接,任何客人都是这个人,那个人,顶多加个形容词,唯独对严子非,每次提到都尊敬有加地成那位先生,区别真大。   她甚至为他出头谴责了我,怪我移情。   我想到这里,忍不住心里一动。   原来严子非对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特别的存在。   我想了想,解释道:“刚才那人是来给我送东西的,你别乱猜。”   小菜立刻松了口气:“不是追求你?”   我摇头:“当然不是。”   她笑了,全盘信任不加追问:“那就好,常欢,喜欢一个人是很难得的,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你看我,我一定会坚持到底的。”   我叹口气:“我替你告诉老板。”   我猛点头,双目放光地抓着我的手:“好的,一定要啊。”   我忍不住笑,想小菜这样强烈的执着多远的时空都会清晰传递过去的,老板刚才一定在打喷嚏。   笑完我又出神。   如果是这样,那我再严子非面前,是否也是透明的呢? |丶灬破孩b28a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七章 气泡水   1   我算着时间,想何时拨通电话才是好的。   但五分钟以后,电话就响了。   铃声是最简单的,在包里响了数声我也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想是哪位顾客这么久不接电话。   还是小菜提醒我:“常欢,你包里有声音。”   我惊起,打开包一阵摸索,东西落在地上都顾不上了,好不容易找到手机,它却安静了,留下最后一声尾音,长长地拖在我耳边。   屏幕上显示着未知号码,我当然知道是谁打过来的,心脏怦怦跳着,手指碰着没有温度的手机,却刹那出了汗,滑滑的,几乎握不住。   小菜都看不过去了:“断了就打回去好了。”又凑过来看,“第一次用啊?”   我也知道自己表现奇怪,又克制不住,只好握着手机连手一起放进口袋里:“我出去打个电话。”   走到门口背后还有声音,小菜叫:“外面那么冷,出去干什么?”   我己经推门出去了,夜里的风刮过来,连着再次响起的电话铃声。   手机是金属壳的,很薄,己经被我攥得发热,按在耳朵上一阵烫。   我听到严子非的声音,就在耳边,问我:“还在上班?”   我像是突然意识到,上一个再会之后,在此之前的每一分钟,我都在等这个声音响起。   我回他:“还有半小时。”   落在耳里的声音是奇怪的,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我不由咽了一下口水,重复了一遍:“还有半小时,你呢?”   这儿还早,刚起,去跑步了。”   “跑步?”我想象严子非穿运动装的样子。   “在海边,沙滩上没什么人,海鸥倒是很多,天气很好,跑到高一点儿的地方,可以看到很远的海岛。”   “你还在海边吗?”   “在,听。”   手机里传来隐约的海浪声,我抿着嘴,忘了刺骨的寒风,觉得自己己经站在阳光下的海滩上了。   “常欢。”他突然叫我。   “我在听。”我立刻回答。   他笑起来:“别紧张,我不是你的老师。”   我在他的笑声中红了脸,低声道:“我知道你不是。”   我就这样站在咖啡店外的寒风中,与他讲了将近十分钟的电话,直到那头有其他人的声音响起,我问:“你要开始工作了?”   他顿一顿,该是用手合了话筒对来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才答:“是,你也快下班了吧?”   我万分不舍地握着手机,嘴里却说:“那你忙吧,我回店里去了,老板都要瞪我了。”   其实瞪我的只有小菜,不过我选择性忽略了她的目光。   “你在外面?”   “嗯。”   “进去吧,小心着凉。”他嘱咐,又说,“迟些我再给你打电话,早点儿回学校,不要太辛苦。”   他不说“再见”,也不再说“下回见”,“不要太辛苦”成了他与我在一起时新的告别语。   但我仍是不习惯,这样的句子对早已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的我来说太过陌生,每次听到都觉得恍惚。   电话结束,我转身回到店里,小菜正在做关店前的尾工作,见我进门,把脸凑到我鼻尖前头说话。   “常欢,你脸红了。”   我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挡住脸:“哪有。”   她两只圆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在那么冷的风里打了十多分钟电话,还满脸通红,谁来的电话?”   我假装没听到,退开去往楼梯方向走:“准备关门吧,我去二楼收拾。”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说嘛,好朋友就要分享秘密,我都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了。”   我哭笑不得:“什么秘密?你喜欢老板吗?”   “常欢!”小菜瞪我。   我走不动步子,只好求饶:“你别问了,我现在还不想说。”   小菜听得直眨眼,最后露出一个肠子都快要打结了的表情:“不就是严先生吗?说出来有那么难?我早就知道了啊。”   我惊住:“你说什么?”   小菜拍拍我的手:“你不在的时候老板问严先生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喜欢你,他没点头也没摇头,老板叹口气,说不用讲了,你这样就是默认了。”   我膛目结舌:“什么时候?”   小菜想了想:“一个星期前吧。”   我几乎要尖叫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小菜理所当然地:“我等你先告诉我啊,好朋友就要分享秘密嘛,你看我什么都跟你说……”   我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原来所有人都早己经知道了,只有我一个被蒙在鼓里。   小菜研究我的表情,过一会儿又说:“你那么喜欢他,现在他也喜欢你了,不应该高兴得见人就说吗?”   我已经没力气回答她了,只摇摇头。   她露出一个“我真搞不懂你”的表情,不过还是大方地搭住了我的肩膀:“你真别扭,不过没事,我会为你加油的。”   我想起之前小施出现时小菜的激烈反应,顿觉她这油真是加得十一分之努力。   晚上我握着手机入睡,耳边仍回想着隐约的海浪声,梦里也到了海边,云淡风轻,海天一色,还知道自己是做梦,想看一看就好了,眼前的一切都是走近了便会消失的,后来有人走过来,牵住我的手,即使在梦里,他的手都是温暖的。   我知道我爱他,这世上还有比爱一个人且得到他的回应更令人快乐的事情吗?如果这是梦,我愿意一直活在有他的梦里,永不走出来。   2   严子非日日有电话来,时间并不固定,多在夜里,我渐渐养成了时时看手机的习惯,一天按亮它无数次。还有那张门卡,被我小心翼翼地收在皮夹里,夜里躺在窄小床铺上,黑暗中一遍遍摩挲它圆润的边角。   但我一直都没有勇气真正使用它。   严子非给我的那张书单,对我当然有着莫人的吸引力。   老师们所说的参考书目当然可以在图书馆里借阅,但书少人多,那些年代久远一些的,就更是找不到了。   但现在它们都成了我唾手可得的东西,在那套黑白简约的商层公寓里,静静等着我。   我只去过那公寓一次,但每每回想,总觉得一切历历在目,入门处黑色案几上的青瓷盘,沙发前铺的灰色羊毛地毯,五层的玻璃酒柜,白色厨房,打开橱柜每个酒杯上都刻着花纹,还有严子非接电话的书房,他并没有关门,从客厅看过去,隐约可以看到那一排高高的书架,颜色各异的书脊连绵相接,铺满了整面墙。   对我来说,那是个放着宝藏的地方,但我握着钥匙,却没有勇气走进它。   就像我至今都没有勇气,主动给严子非拨一个电话。   十天以后严子非才回到上海。   在这十天里,我过着与平时并无差别的生活,上课,去食堂,跑研究所,到咖啡店打工。   日子过得很快,又很慢。   到了第十一天的晚上,严子非在打打烊的时候出现在咖啡店门口,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小菜上白班,老板早己回去了,再看到他,我竟无法移开我的目光。   大概这就是别人所说的,一日小见,如隔三秋。   店里有晚归的熟客,走过我身边时对我微笑。   到店里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我才走到他身边去。   他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常欢。”   我低头,张爱玲写白流苏,说范柳原是爱她那一低头的风情,但我的低头,却总是因为紧张。   他等不到我的回答,也不再开日,只是伸出右手来,揉了揉我的露在衣领外的后颈。   他的手真是暖,直透肺腑的温度。   我终于能够开口问他:“要不要喝点儿东西?”   他微笑,眼角有好看的细纹。   “我不是来做客人的。”   我也笑了:“那我打烊了。”   他点点头,温和地说:“打烊吧,我们回家。”   我听到这两个字,突然就欢喜得不能自已了。   出门的时候,我看到黑色的大车就停在咖啡店门口,小施已经从车里出来了,打开车门等着。   我吃惊自己居然到现在才看到他与车。   严子非让小施回去,小施答是,严子非又说把车也开走吧,他不需要了,小施就看了我一眼。   我听到严子非说话,带一点儿笑意的。   “我和常欢走一走。”   小施又应了一声是,我发现他开口之前,会不自觉地双脚并拢立得笔直,再军人不过的姿态。   我与严子非走了回去。   路并不长,我想起第一次与他一同走过的那个晚上,我围着厚重的围巾,他抽出钢笔,在我的本子上写了他的电话号码。   “笑什么?”严子非开口,三月的夜里,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如同薄雾。   我抬起手,摸到自己翘起来的嘴角。   “想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说。   他拖长声音:“哦,那时的常欢。”   我回他:“嗯,那时的严先生。”   他的微笑变成大笑,笑声朗朗,在夜里清冷的街道上传出去很远。   然后他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   我惊讶:“不应该是我谢谢你吗?”   他失笑摇头:“哦,常欢。”然后收拢手,拉我到他身边。   他这样高,这样收拢手臂,我就靠在他肩下,真是暖,像是这世上一切风雨都不再与我有关。   这一晚我没有回学校,我原本是个最守规矩的好学生,从来都在锁门前赶回寝室,即便错过公车,即便要系紧鞋带跑过整个学校。但现在我与严子非在一起,这世上再没有比与他在一起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事情了,我不再记得时间,与他在一起的时间永远都不够用。   屋子里很暖和,电视里仍旧在放BBC的新闻,严子非打开一面柜门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上千张电影光碟。   我抽了一张,是黑白版的《 彗星美人 》。   严子非从酒柜里抽了一瓶雷兹卡尔对我举了举,我自觉地去取了两个酒杯。   五十年代黑白片里所有的男女人物都美得令人窒息,屋子里很暖,沙发宽大而舒服,但我紧张,即使严子非不说话,即使他只是坐在我身边,我也觉得紧张。   我说话,与他讨论片子里每一对人物的关系,他微微向我侧头,有时回答一句或两句,有时点头,还有的时候只是微笑,像在听一句孩子话。   我一直喝酒,渐渐暖意上头,话也不多了,再要倒酒的时候,手上的杯子就被接过去了。   “常欢,你喝醉了。”   “怎么可能!”我大声回答,然后笑起来,“我没醉。”   他靠近我的脸如带光晕,令我目眩,我怎么会醉?我知道自己在嘟里,我与他坐在一起,同一个屋子里,同一张沙发上,他是严子非。   我愉快地想要立即再喝上一杯。   但他并不把杯子还给我,我站起来,决定自己再去取一个。才走出一步,就被拦住了。   严子非站在我面前,我仰头看他,那光晕越发的大起来,他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我也不知道躲开。   为什么要躲开呢?他是严子非。   我也伸出手,把掌心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均匀有力。   真好,我与他在一起。   他眼睛的颜色变深了,注视着我说话。   “常欢,其实我们不必那么快,我可以等你再长大一些。”   我哧哧笑起来,快吗?时光如白驹过隙,我的十九岁己经快要过去了,我怕我老了,却还没有赶上他。   他抓住我的手,然后把我抱了起来,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陷在云里,我听到他低声说话:“你醉了,睡一下。”   我不想睡,我在被放到床上的时候努力拉住他,不让他走开。   这不是我一生最渴望的时刻吗?被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人拥抱,我可以放心地将自己交给他,他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父亲,我爱他,依赖他,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   3   我独自在床上醒来,晨光微暖,楼层很高,我看不到窗外被风吹得枝桠颤抖的老树。   一切温暖、舒适,像是一个梦。   我下床,看看身上,只脱去了一件外套。   我推开门,严子非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正与人通话,声音很低,说我听不懂的语言。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深深的轮廓半明半暗,然后他转过脸来,对我微笑。   我偷偷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   他结束了通话,站起来。   “我还以为你会再睡一会儿。”   我低下头,看到自己赤着的两只脚,因为突如其来的窘迫,简直要互相踩到一起去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在他的床上睡了一整夜。   他也低头,视线在我光着的脚上停留了一秒钟,然后笑着哦了一声:“常欢,你的拖鞋呢?”   我回房间去找那双被我遗忘的拖鞋,它们整齐地靠在床边,鞋头向外,最简单的蓝白两色,因为是男式的,对我来说实在是有点儿大,走起来总担心会掉。   等我再走出来,严子非己经不在客厅里了。   厨房里传出咖啡机的声音与咖啡的香味,我拖着过大的拖鞋走过去,他站在料理台前回头,手里还拿着盒牛奶,厨房很大,阳光充足,料理台是白色的,他穿着灰色的T恤和运动裤,很居家。   “喝咖啡吗?还是牛奶?”他问。   我拖着拖鞋走过去:“我喝牛奶。”   他嗯了一声:“杯子在那个柜子里,挑一个你喜欢的。”   柜门是透明玻璃的,我踮起脚打开,里面的杯子只有蓝与白。   “我用白色的好吗?”我转头问他。   他点头:“它是你的了。”   面包机叮一声响了,烤得焦黄的面包片弹跳出来,带着难以言喻的香味。   严子非热了牛奶,又将盛了烤面包的盘子放在桌上,桌上己经放了小瓶的黄油与果酱,厨房是开放式的,连着异常宽大的餐厅,阳光里一张简单的原木长桌,桌面光滑,没有铺桌布,这屋子里处处充满了男性的气息,却又是舒适而包容的,就像它的主人。   我想要帮忙,他又看了一眼我埋在过大拖鞋里的双脚,然后将找按坐在高背的木椅子上。   “坐着吧,我应该准备一双适合你的鞋子。”   “这双就很好了。”地上的暖意透过拖鞋底传到脚心,我回答他,不带一点儿迟疑。   “要的。”他简单回了这两个字后坐下来,把牛奶杯推到我面前,然后垂眼看了看桌上的一切,突然道:“太简单了。”   我“啊?”了一声。   “这是你在这儿吃的第一顿早餐。”他这么说着,意像是有一点儿懊恼。   我吃惊到一半就笑了,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露出了整排牙。   “己经很丰盛了。”我拿起一块面包,自己抹果酱,“食堂里可没有烤面包.”   他问:“食堂里还有素菜包子和绿豆粥吗?”   我点头:“连赤豆粥都有了。”   他喝了一口咖啡,说:“后来我就再没有吃到过有豆干丁的素菜包子。”   我认真地:“下次我带几个给你。”   他笑开来说:“好的。”   这是我与他共度的第一个早晨,我昨晚喝醉了,记忆虽然有些模糊,但仍旧记得自己拉住他不让他离开的情景。我独自在他的床上醒来,还以为自己会窘迫至死,但他让我所有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下来。   我很早就知道,他是有魔力的。   我在这样轻松愉快的气氛里不知不觉吃了大半盘面包片,严子非只喝了咖啡,没有加一点儿糖或奶。   我看着他手中的坏子,想说空腹的时候这样喝黑咖啡很伤胃,但说出口的却是:“很苦。”   “是,不过很提神。”   “你累吗?我害你没睡好?”我不安了。   他温和地看着我:“不,只是习惯了。”   “每天?”   “每天。”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放下杯子,看了一眼搁在桌边的腕表。   “你今天有课吗?快九点了。”   我像是才意识到时间的存在,惊叫:“有,我十点还有一堂经济学概论。”   “不要急,我送你去。”   我在沙发上找到自己的外套,急急道:“还有一个小时,我坐公车回去来得及,你一定很忙,不用送我。”   他想说话,却被不期而至的电话铃声打断,他站起来,走到客厅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接了电话。   严子非并没有与电话那头的人说得太久,事实上我觉得他可能只与对方说了几个字而己,但我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叫住我:“常欢。”   我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回头。   他说:“小施十分钟以后可以到。”   我想起站姿笔挺的小施与那辆黑色的车,脸都要黑了。   “不不,我可以自己回学校。”   他又道:“也可以叫车。”   我急道:“我一直都是坐公车的。”   他明白过来,略有点儿哭笑不得:“常欢,你这样保密?”   我涨红了脸,说老实话:“我不想引人注目。”   他叹口气,拿起外套走过来:“我陪你走到车站。”   我松了口气,表现得太明显,被他轻轻推了下脑袋。   他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我喜欢这样亲密的动作,简直想在他的掌心里蹭几下。   车站就在路口,我走得很慢,他也不急。   我喝了热牛奶,还吃了许多抹了黄油与果酱的烤面包片,浑身暖热,简直是充满了力量,如果需要,我可以在下车后一直跑到教室,至于现在,我愿意当一只乌龟。   他突然道:“你昨晚睡得很好。”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话题,反应不及,开口只呃了一声。   “穿着那么硬的牛仔裤,我还以为你会因为不舒服醒过来,没想到你一觉睡到天亮。”   我无地自容:“对不起。”   他奇怪:“为什么要对不起?”   我声音微弱:“我抢了你的床……”   他笑:“放心,我有睡。”   我知道那公寓里不止一间房,但我的所作所为,真只能以鸠占鹊巢来形容,我羞愧,并且在这浓重的羞愧里,隐隐生出些难过来。我在他的床上醒来,衣若堪称整齐,他说“我可以等你再长大一些”,而他也言而有信,真的“等”了。   但他曾经在夜里的咖啡店里,要我与他在一起,他也曾经握住我的手,长久地亲吻我,我说“我爱你”,他回答“常欢,你还是个孩子”。我真不服气,我不知道是什么阻止我在他眼里成为一个女人。   公车站上人并不多,可能是因为这周围的住家都不需要,我们到得很巧,一辆公车正缓缓驶入车站,我看着他,一脸不舍。   车门开了,他说:“上车吧。”   我鼓起勇气,问他:“你这一次会在上海待多久?”   他微笑:“放心,你会经常看到我的。”   我跳上车,他还没有走,我隔着玻璃望着他,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4   公车意外的顺利,我到达学校,刚好赶上十点的那堂课。   我按惯例坐第一排,永远有空位。   经济学概论的老师是位将近七十的老讲师,因为年纪大了,说话的时候总有些含混不清,又不喜欢用麦克风,所以上课的时候走神的人很多,有时还没上到一半半个教室就空了。   阶梯教室窗台很低,天气好,长窗明亮,有些爱玩的总坐后排,脚一抬就可以溜走。   课到一半的时候,不知是谁第一个转头看了窗外,然后就有许多人纷纷转了头。   就连我这个坐在第一排的都注意到了这样的异动,一转头,就看到了立在窗外的袁宇。   他穿了件藏青色的长外套,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在阶梯教室外头,身边走过的人立刻都面目模糊了。   我看到他的目光透过玻璃窗,扫视教室内黑压压的一片,很明显是在找人。   我有不祥的预感,还来不及低头,目光就与他遇上了。   老讲师不满地咳嗽一声,走过去推开窗,又敲了敲玻璃。   衰宇隔着推开的窗子对老师笑,因为人高还特地微微弯了一点儿腰,低下声音说话。   “对不起,欧老师,打扰您上课了,我想找一个同学,有点儿急事。”   欧老师见了袁宇,脸色已经缓和了五分,再听他这样低声下气,立刻就不怒了,颇为和蔼地回答他:“找谁?我帮你叫他出来。”   “谢谢老师,不用麻烦您了,你已经看到她了。”   我脖子后一阵凉,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袁宇直起身,目光越过老师的肩头射向我,整个阶梯教室里数百道目光也与他的一同升起落下,落在我的身上。   我听到他开口,半点儿不迟疑地:“常欢,出来吧。”   我觉得自己是被众多无法形容的目光逼着走出去的,袁宇是习惯了引人注目的人,毫无所觉,还对我的怒视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   我不想与他讨论“你这样来找我的方式是不对的”这样的话题,因为这纯粹是浪费时间,我问:“有什么事?”   他看时间:“来不及了,快点儿,边走边说。”说完转身就走。   我迟疑了一下,背后的目光简直可以穿透我厚重的冬衣直刺骨缝,袁宇走了两步,见我没跟上,又转过身来。   我看他的意思颇想一把拉住我,我立刻被吓得动起来,快走两步到他边上,又问了一遍。“到底什么事?”   “Patric教授要我们到研究所开会,有一项可以全程跟进的企业并购项目调研,需要我们立刻做准备。”   我听他这样说,也有些着急。   “是几点?我没有接到通知。”   袁宇快步走着,说:“用寝室电话?常欢,你真该有一个手机。”   我下意识地把手插进口袋里,手机薄薄的金属外壳己经被焐热了,摸上去不带一点儿凉。   袁宇腿长,我跟到后来简直连奔带跑,校园里一路有人侧目,我有心离他远一点儿,又怕他回过头来拽我,好不容易等他在车前停下来,我几乎一头撞到他的后背。   袁宇用一只手稳住我,另一只手拉开车门。   “上车吧,我们赶时间。”   我再次坐到他的那辆白色的车上,车里依旧装饰简单,但方向盘前头却搁了只扁扁的盒子,被彩纸与丝带包得花团锦簇,一看就知道是被车主人随手扔在那儿的,连漂亮的丝带花都被委屈地压在下方。   袁宇已经发动车子,见我目光落在那件礼物上,脸色有些尴尬,手一抓便扔到了后座,说了句。   “一定要我收,很麻烦。”   “是礼物?”   “嗯,今天我生日。”他踩油门,在发动机陡然响起的声响中说了一句。   我又看了一眼被扔到后座的那个扁盒,想象他是如何轻描淡写地伤了一颗滚烫的女儿心。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生日快乐。”   他在开车的间隙中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突然腾出只手伸向我,摊开了掌心。   “礼物呢?”   我愣了。   师兄,你这样算是强讨吗?再说了,以你一贯的做派,我送你什么才能不倾家荡产呢?   他等了两秒,等不到我的回答,然后哈哈大笑。   “得了,逗你玩呢,常欢,你连我的生日都不知道。”   我低头,想:我为什么要知道?   “我知道你的生日。你是一月生的,十二号,是不是?”   我震惊:“你怎么知道?”   他仍在开车,眼睛注视前方,过了一会儿才答:“我想知道,就知道了。”   我半晌后才开口:“我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他点点头:“是,不过我有礼物补送给你。”说完指了指副驾驶座面前的杂物箱,“你打开。”   我再不能假装镇定了,双手握在一起拒。   “我不能收。”   “你还没看呢。”他见我不动,索性再伸长手,自己把那杂物箱按开了。   路上车流湍急,车子在窄小的缝隙中游走,他居然还做得出这样危险的动作,我眼看着两辆车也我们擦身而过,他还试图从那杂物箱里把东西取出来,我紧张得额头都要出汗了,不敢不接过这危险的任务。   “我自己拿。”   其实袁宇的杂物箱里并没有什么东西,一眼就可以看到他所说的那件“礼物”,不大的一个黑色纸盒子,也没有被包装过,上面简简单单印着银色的字母与数字型号。   就边我这种对数码产品从无研究的人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我仿佛烫手那样把盒子放到玻璃前:“我不能收这么贵的礼物。”   “也不是我买的,别人送了两个,你也该有个手机了,我可不想次次都跑到你教室外头找人。”   我的手又伸进口袋里去了,金属手机被我攥紧在手心里,焐得发烫。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斩钉截铁地。   “不行,我绝对不会收的。”   5   车在红灯前停下,袁宇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他在我眼里一直是个阳光太过灿烂的人物,出现时从来都在笑着,难得这样安静下来,我竟有些过意不去。   说到底,他也是好意。   我尝试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袁宇在简单地哦一声之后又把头转了回去,连话都没有说。   他一定从没被人拒绝过,我的另类令他无语。   但我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我继续握着手,两个路口以后他才再饮开口,说:“常欢,你真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接任何话,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到达了目的地。袁宇停车,我自己推门下去,那黑色的盒子仍旧躺在玻璃前头,沐浴在冬日的阳光里,无论如何都让人无法忽略。   我后悔没有当时就把它放回杂物箱里去。   里美也刚好走到研究所门口,看到我们很是热情地招了招手。   我几乎要感谢她的出现了,快走几步叫她:“里美。”   袁宇也走了过来,她抿嘴笑,说话时双手合在身前。   “袁宇,常欢,我们进去吧。”   我们到得刚好,Patric教授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叶小姐也在,会议桌上分放着一沓沓资料,罗比与小邓都已经到了,正在低头翻看。我们三人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一同看了过来。   我紧紧跟在里美身后,简直要与她贴在一起了,会议室里有人站起来了,最先是叶小姐,然后是其他人,最后连教授都离开了他的椅子。   就算有三十个我们一同走进来也不至于得到这样的欢迎,我下意识地回头,袁宇走在我身后,门并不宽大,我这样一回头,只看到他身上的外套。   但他很快侧身,我便看到了他身后出现的那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何琳何小姐,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长大衣,开口带一点儿笑。她对着袁宇说话,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小宇,得那么迟,倒数第一。”   袁宇咳了一声,让一让手臂,低声开口,略带一点儿责怪地:“表姐!说好别这样了。”然后又对何琳身后那人欠身,道,“严先生,你也来了。”   严子非微笑,对他点头,回应他:“是。”然后目光移到我的脸上,仍是微笑着,眉眼带出好看的弧度。   他叫我:“常欢。”   他们身后还有其他人,但我都已经看不到了。   叶小姐己经迎出来了,严子非与她握了手,何琳则一直立在他身边。一行人进了会议室,严子非几步走到教授身边,而教授一把握住他的手,开口就是感谢。   严子非道:“我只是个牵线人,应该多谢何小姐对这个项目的支持。”   何琳便笑了,雪白颜面嫣红嘴唇,两道细眉微微弯起,美得令人难以亲近。   我在心里制止自己这样的评断,这太主观了,是我不应该。   他们三人站着说了几句,主座仍旧空着,严子非请教授坐下,又站在桌边道:“都请坐吧,我们只是来旁听,请不用在意。”   大家就坐下了。   我面前也有一份资料,叶小姐开始做介绍,说因为时间紧迫,今晚就要出发到W市,所以召集大家先开一个临时会议,说明注意事项。   提供调研机会的企业正是何氏,何琳亲自到场表示重视,至于严子非,他在任何时候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仿佛是天经地义的。   我知道我应该专注在叶小姐对接下来的调研计划的讲解中,但我神魂浮动,尤其是当我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严子非的时候。   他坐在长桌边上,沉默聆听的姿势,阳光从长窗外射进来,他的轮廓是金色的。   我想起他在车站说:“放心,你会经常看到我的。”   我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因为这样的相见并不能让我满足。   小施在十五分钟后敲门走了进来,递上一张纸条给严子非,并没有多看我一眼。   他还低声在严子非耳边说了几句话。叶小姐的声音停下来,严子非站起来,低声说一句:“抱歉,请继续。”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何琳在讲话了。   她说话时并不像叶小姐那样站起来,仍坐在那儿,肩膀平直,身体几乎没有动作,偶尔讲到重点处,就举起一只手辅助语气,手势很干脆。   我发现小邓与罗比几乎都不敢直视她。   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何琳内在的女强人本质,无论她的穿着打扮有多么风情万种。   然后我看到袁宇对我笑了一下,目含促狭,仿佛看到了我在想些什么。   我把头低下去,对他的那一点儿歉疚立刻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会议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严子非一行先行离开,教授与叶小姐要带我们送他们上车,他再次与教授握手,说不用了,请留步,有任何需要随时与我联系,我们很期待看到成果。   何琳也说了两句,然后跟着严子非走出去了。教授与叶小姐仍旧走在他们身后,没人要我们停下,我们就不知该停还是该走,但严子非走到门口再次回身,面对所有人又说了一遍。   “请留步。”   每个人都觉得他是看着自己在说这句话,只有我失望,因为他不是只看着我一个人。   叶小姐与教授还是与他们一同走了,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们这些学生的时候,气氛就突然轻松下来了,小邓出了口长气,说接下来真要大干一场了。罗比已经在掰手指了,还问袁宇w市会不会很冷,他该做些什么准备。   袁宇回答:“气温并不低,但真是阴冷潮湿,最好的办法是带一个亲密爱人。”   这话听得罗比哈哈大笑,说:“袁,你真幽默。”   袁宇也笑,并转过头来问我:“常欢,你去过w市吗?”   我还有些出神,闻言只“啊?”了一声。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摇头,然后说:“没有,我从没去过那里。”   袁宇还要说话,但我突然转身,走开了。   我并不是要逃开他,而是我口袋里的手机动了,轻轻的两下震颤,让我的心也随之猛跳了两下。   我走到会议室外头,在走廊的角落里摸出手机,屏幕上亮着短信通知,消息当然是严子非发来的,写得很简单,短短的两句话而己。   他说:常欢,W市很冷,记得加衣服。   我回复说好,再收起手机往会议室里走。   会议室里仍旧热闹,所有人都在讨论接下来的行程,我在属于我的位置上坐下,五分钟以后里美走过来,打趣地看着我问。   “常欢,有什么好事?你嘴巴翘起来那么久了。” |魑黥。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八章 天鹅与鸭子   1   我坐公车回到学校整理东西,井没有再坐袁宇的车。   因为是一周的短途行程,需要整理的东西并不多。但我需要请假。我带着研究所开的请予准假条到老师办公室去,国经课的女老师穿着羊绒长裙坐在暖气片边上.很爽快地说她会将下周的讲义发到我邮箱。   然后她转过身去,拿着那张纸对身边的另一位老师说:“看看,我的学生。”声音颇为得意。   我觉得自己得了无与伦比的鼓励,真想逾矩地拥抱她一下。   回到寝室后我又看了一遍严子非的短信,然后将我最厚的外套放进袋子里。   小戴推门进来,看到我的动作惊讶地咦了一声:“常欢,你买手机了啊。”说完一把从我手里将手机抢了过去。   小戴动作快如闪电,我一下没握住手机便被她抢去,她翻来但去地看了数遍,吸了口气道:“常欢,你发财了啊,这么贵的手机,我求了我爸三个月他都没舍得给我买。”   小戴家境富裕,最喜欢换手机,新上市的大热款从不曾错过,这样说完又把目光投向我,里面满是疑惑,无数没说出来的话都在里面了。   我拿回手机,回答她:“这是礼物。”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不再解释,这就是一份礼物,我半点儿都不觉得需要撒谎。我甚至有些后悔,我应该在袁宇打开杂物箱的那一刻就这样坦白地说出来,无论他怎么想。   回到研究所之前,我去了一次咖啡店向老板请假。   老板和小菜都在,老板正在擦杯子,听我说完就叹了口气。   “知道了,下周我来打佯。”   我立刻不好意思了,低头道:“对不起,老板。”   小菜自告奋勇:“老板,我陪你加班。”   老板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这是我自己的店。”   小菜低头:“哦……”   我逃也似的走了,怕自己在他们面前笑出声来。   等我再回到研究所的时候,天都己经黑尽了,车子己经在街角等着了。因为我们是去做前期工作的,教授与叶小姐并不随行,其余所有人都大包小包地立在车边上,我看到罗比带了条长得夸张的绒线围巾,简直把他整个脑袋都缠住了,顿时惊讶。   可爱的罗比眨着眼问我:“常欢,我的围巾漂亮吗?”   我仔细看了两眼,围巾一看就是手织的,针脚稀疏还有错漏。   但这是最富有爱心的手工品,工艺与心意无关。   我点头:“漂亮。是礼物吗?”   袁宇从后面圈住罗比的脖子说了句:“当然,他女朋友给织的,显摆很久了。”   大家都在笑,我也是。我喜欢待在他们中间,他们是我见过最光明的一群人,年轻、聪敏,能够清晰地看到美好未来的人是不一样的,他们连笑容都干净明亮,不带一点儿杂。   W市离上海有四五百公里路,车上了高速,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里美睡着了,头靠在小邓的肩膀上,罗比甚至发出了很小的鼾声。   我坐在第二排,看窗外一片片山的黑色暗影。   江西多山,我记得以前与爸爸妈妈一同坐长途客车到上海来的时候,一路不停问还有多久,妈妈总回答我你数着山啊,数到一百就到了。   可我总也数不到,一座一座地遗漏了它们。   一路上隧道很多,车开进去的时候,来往的车辆会突然打起雪亮的大灯,让我不得不眯着眼,突然身边一沉,我一惊,来不及回头就听到袁宇的声音。   “常欢,你睡着了?”   我真想装作我睡着了,可他已经看到我睁着的眼睛了。   “没有,还有多久能到?”   袁宇看看表:“还有两个小时吧。”   我点点头,把两条手臂抱在一起。   他会错我的意思,将自已的外套抓过来:“给。”   我立刻摇头:“我不冷。”   他己经把衣服硬盖在我身上了:“常欢,你总是嘴硬。”   我心里哭笑不得,但真要当着他的面推开那衣服,又觉得自己太过小气。   袁宇做什么事都有一副自然而然的神态,他做得如此大方,反倒让我不能推拒。   而且我知道,他确实是对我好。每个人表达善意的方式都是不同的,袁宇很西化,我应该适应这一点。   司机把车开得飞速而平稳,车厢里暖气很足,连我都有些昏昏欲睡了,袁宇倒像是谈兴很足的样子,但说了几句我都应得含糊,他就没再继续下去了。   让我醒来的是脸颊下轻轻的颠动,有人在叫“到了到了”。我猛睁眼,发现自己半个头都靠在袁宇的肩膀上,头发都己经打结了。   我在一秒钟内弹簧一样坐得笔直,希望一切都是我的梦境,但袁宇将一只手按在肩膀上夸张地转动了两下,道:“幸好你没有流口水。”   后排的里美、小邓还有罗比陆续走过我们身边,一个个脸上带笑。   我面红耳赤,把袁宇的衣服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直接推回到他身上。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睡着。”   他穿上衣服站起来,顺手从架子上取下我的包。   “早知道这样,就不坐到你旁边了。”   我那一阵窘迫稍稍过去了,答他:“你本来就不该乱跑。”   袁宇抓着两只包下了车,我扯了扯,没能拉回自己的袋子,只好跟着他下去了,车子停在厂区里,巨大的白色方形楼房在夜里没一点儿光亮。小路边上有几栋住宅楼,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寒风中跺脚,看到我们立刻迎上来。   “欢迎欢迎,你们终于来了,快进楼吧,我叫秦征,是何小姐的助理,这几天负责接待。”   我们进了楼,秦征是个小个子男人,一脸精明相,一看就是搞惯了接待工作的,极其热情。简单的彼此介绍过后只听他一个人滔滔不绝。   “这是我们集团最新建的工厂,年初才投入使用,这儿是干部楼,明天早上法国人会到厂里来参观,然后有一周的时间与我们谈并购协议。何小姐的意思是你们可以全程参与,所以这几天就安排大家在这里住下了。地方简陋,大家不要介意,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随时找我。”   秦征一路安排众人,其他人陆续进屋,只有我的房间在另一栋。   秦征解释;“这里没有房间了,不好意思。”   我立刻摇头,又再次伸手想从袁宇手中把包拿回来:“没关系,我跟你过去。”   袁宇没有放手:“要不我去那一栋吧。”   秦征笑:“小袁先生,那一栋楼里只有几位女主管住着,很安全。”说着还从他手里把我的包接了过去,“我来送常小姐过去就好。”   我说:“谢谢,那我们走吧。”   袁宇站在楼梯转角的地方看着我,我真怕他又会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来,不由主动加快了步子。   秦征带我进了另一栋楼,我们到了二楼,已经是后半夜了,走廊里极静,我想起秦征说这里还住了几位女主管,立刻放轻脚步。   秦征开了走廊里的灯,一直引我走到走廊底部,我正要说谢谢,他已经快走一步替我刷卡开了门。   我从未受过这样的礼遇,顿时觉得他热情得实在有些过了。   2   我停住脚步,没有再往屋里走。   “秦先生,多谢你了,我自己可以的。”   秦征没有从门边走开,也没有把包递给我的意思。   我不安起来,又重复了一遍:“秦先生?”   秦征咳了一声,道:“常小姐可有时间?我有几个问题想与你单独谈一下。”   我愣了一下,后背发毛:“秦先生,现在是半夜。”   秦征仿佛也有些为难,又咳了一声:“现在确实晚了,不过我也是任务在身。”   我声音沉下来:“是什么问题?”   他仍站在进门处:“只占用你五分钟时间。”   我知道自己不该再与他多说一句话,但心里有个声音要我听下去。   我退后一步,说:“我听完再进房。”   他想了想,道:“一楼有一个小休息室。”   我瞪视他。   他说:“休息室正对大门,我不关门。”   我们走下去,休息室果然正对大门,里面有几张沙发,还有一张台球桌。风一阵阵吹进来,很冷。   我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请说吧。”   秦征也坐下来:“常小姐,我们收到项目组成员简介,你是Z大一年级学生。”   “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只是很罕见,我们从未接待过这么年轻的调研员你能进项目组,是因为严先生的推荐吧?”   我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但荒谬的是,为什么第一个向我提问的是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想我应该起身就走,但我居然回答了他。   “是的,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秦征又咳了一声,然后道,“个人推荐一般都是师生或者上下级关系,但严先生离开Z大已久,恕我冒昧,常小姐与严先生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看着他:“贵公司对项目组成员与其介绍人的关系有硬性规定?”   他摆手:“当然没有。”   我站起来:“那就好,很晚了,我先回房了。”   秦征愣了一下,伸手阻止我:“常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走到门边上了,大楼的玻璃门是关着的,但大堂里仍仿佛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既然贵公司对调研组成员与介绍人的关系没有硬性规定,那我就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了。”   我一只脚踩在门外说完这句话,秦征站在原地,或许因为我耳后的寒风,听他的声音总觉得夹带着冷意。   他说:“确实是我冒昧了,既然有严先生的推荐,常小姐还有什么问题是需要回答的呢?”   我没有转身,只是加快步子走上楼梯。   我知道有些事情迟早是要来的,但我并不害怕,因为我心里的某一块地方,坚定如铁。   何氏创立三十年有余,以日用产品起家,赶上了经济腾飞最黄金的时期,何老先生是个眼光独到的厉害人物,几个儿子也颇得家父真传,是以何家卖搪瓷锅、塑料盆起家,最后居然做成了全中国数一数二的厨房用品公司,占领了几乎每家每户的厨房一角。   生意做到这个地步,就连外国人都要来取取经,而何家也对全球经济颇感兴趣,这一次所谈的就是一家法国百年老公司的收购计划。法国公司一直由家族经营,历经几代,与其说是公司,更像是家族传承的手工作坊,百年前还曾是皇室特供商,但现今欧洲皇室都以穿平价混搭品为与民共度经济衰退危机的标志,这些以标榜手工打磨每一寸棱角奢华到锅底槽的家族企业毫无例外地难以为继,就有精明的中国商人漂洋过海去谈收购,买人家的商标和专利,再就此打开欧洲市场。   何老先生己经七十多岁,虽然仍旧挂名董事长,但现在何氏真正主事的已经是他的两个儿子。老大负责国内市场,老二负责工艺制造。何氏家大业大,自然讲究开枝散叶,何家老大老二各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也已经年过三十,只是不知是老天太过厚待这家人还是与他们开玩笑,这一家生来生去都是男丁。   何老先生五十丧妻,两年后再娶,跌破所有人眼镜地生得了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何琳。   何老先生老来得女,视若珍宝,从小就带在身边,董事会上都不放手,何琳倒也不负父望,留学归来负责公司海外业务,一连做了数起成功的并购,把公司业务拓展到整个欧洲。   历年资料都在,就连一向寡言的小邓都说:“真了不起。”   已经十点多了,我们还在专门拨给我们使用的资料室里整理数据,何氏很大方,将前几个收购案的过程材料都提供了出来,复印材料满满几大箱,我在电脑前做收购前后的海外销售成本对比列表,头都没有抬。   里美坐在我旁边,说:“常欢,这两天你很少说话。”   我对她笑了一下,手指没有停。   “太多表格要做了。”   罗比凑过来:“常欢也很了不起,她做的数据从来没有错过,一年级生呢。”   我没说话.但连续按了两次删除键。   这己经是我们到W市的第三天了,我们每天在会议室与资料室忙碌,三餐在何氏的食堂吃工作餐,这是我习惯的生活,但我每天都能够看到秦征。   他作为接待人员,一直在我们左右。   他依旧热情,仿佛那一晚与我的对话从没有发生过。   我并没有对严子非提起秦征,这不是他该为我解决的事情,我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无论他在不在我身边。   严子非给我发短信,有时告诉我他所在的地方、所看到的趣事,有时只是问我在做些什么,都是些琐碎而日常的字句,但我很喜欢,他给我发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珍贵的,我怕存在手机里会丢失,特意找了一个本子,一条一条地把它们记下来。   我总在一个人的夜里做这件事,有次突然转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脸上还没有褪去的微笑。   我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很美。   每天夜里,我都会接到一个严子非打来的电话。   我总希望与他多说一句,再一句,但他太忙了,我们的通话常在中途被打断,有时他会再打过来,有时就只有一个短信,对我说:“晚安。”   何氏在W市的工厂在靠海的经济新区里,夜里静极,仿佛可以听到潮汐的声音。我对着屏幕上没有温度的那两个字低声道晚安,然后看着他们静静地暗下去。   我当然希望自己可以每天看到他,但这不现实,可我太年轻了,这渴望令我胸口燃烧。   除此之外,就是越来越多的不安。   我仿佛立在一扇半开半掩的大门之外,门内幻影憧憧,而我徘胭不去,又不敢一探究竟。   我知道那是另一个世界,即使有人从那里走出来拉住了我的手,等待我的也不一定是接纳。   等待我的,或许是毫不留情的吞噬。   3   在W市的最后一天,我再次遇见了何琳。   总结会在前一天就开完了,回上海的车安排在下午,我们有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问。小邓向里美提议去江边,罗比则心心念念要买一份礼物带回上海。   里美笑嘻嘻地对我说:“罗比的女朋友可漂亮了,是上海姑娘呢。”   袁宇笑:“这么快就摆脱光棍大军了,罗比赶快传授经验。”   罗比低头笑,黝黑的脸上泛出暗红色,老实地说道:“我们在图书馆认识,她还在读书,交大的研究生。她真是……非常美丽的,我对她一见钟情。”   众人起哄,袁宇甚至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我还看到小邓慢慢走到里美身边,拉住她的手。   里美脸红了,跟罗比一样低了头,但我也看到,她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大家都在笑,陷入爱情的人们是很容易分辨的,他们额角绯红,时常傻笑,对另一半情绪起伏大,又对除他或她以外的世界反应迟钝,他们让周遭一切都带上了粉色。   就连我都受到感染,我的手又习惯性地伸进口袋里,紧紧握着手机的金属壳子,袁宇的脸转过来,我听到他问我:“常欢,想什么好事呢?笑得那么开心。”   我摇头,尽量把自己上翘的嘴角抿紧。   我多想能够把自己的幸福大声说出来,或者像小邓一样,一伸手就可以握住另一个人。但我没有那个权利,对我与这里所有的人来说,严子非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但是这种幸福让我如履薄冰,我甚至没有勇气站出来说一声:对,我也在恋爱。   袁宇又问我:“城外有一座山,很美,我小时候爬过,要不要去?我找辆车。”   我问其他人:“你们去吗?”   里美合掌:“爬山?我喜欢爬山。”   小邓拉了她一下,我立刻说:“那就一起去吧,罗比呢?”   罗比想一想:“好啊,我要去。”   我清楚地看到小邓对袁宇露出抱歉的表情,袁宇倒是还在笑。   “好啊,一起去,山上可以捡到彩石,罗比可以带一颗回去,刻上字,多浪漫。”   罗比眼睛都亮了,大伙儿说了集合时间后四散回房准备上山的装备,我仍单独住在那栋宿舍楼里,最后一段路是一个人走的。   楼下停着一辆白色轿车,在任何地方都让人不得不多看两眼的豪车,我走过的时候,车门从里面被推开了,何琳坐在里面,对我点了点头。   “常欢,聊几句。”   她的话是命令式的,既没有“你可有时间?”也没有“现在是否方便?”甚至没有一个“请”字。   我站在原地看她,一动不动地。   “何小姐,有事吗?”   何琳微微皱眉,她有一张美丽的脸,但不笑的时候,眼底眉梢都带着一股凌厉之气,令人望而却步。   但她随即笑起来,放低声音。   “不要紧张,我只是想和你聊几句,我们都是子非的朋友,不是吗?上车来吧,你想站着和我聊天吗?”   我吸了口气,要自己不去回想她站在严子非身边的一幕幕画面。   我走过去,坐进副驾驶的位置,车里没有其他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何琳亲自坐在驾驶座上,真难得。   车里有一股浓郁的香味,何琳永远用同一种香水,就像是她的某种特殊标志。   何琳并不急着说话,她侧过头看我,一只手搁在方向盘上,手指轻轻敲击棕色的皮套。   我能感觉到她的不爽,秦征的无能让她不得不亲自出马。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开口道:“何小姐,我一会儿还有事,能不能请你尽快说。”   何琳一笑,她彻底平静下来了,说话时微微挑起半边眉毛。   “要去爬山是吗?小宇刚才给我打电话,要我拨给他一辆车。”   我垂下眼,我差一点儿就要忘记袁宇是她的表弟这个事实。   她的目光从上到下从我身上扫过:“常欢,你真是个特别的孩子,怪不得子非看到你。”   我更正她:“我成年了。”   她笑:“是,你成年了,有权和任何人在一起。”   我抬起眼看她,不知名的勇气令我感觉自己可以随时站起来横扫一切。   “何小姐,你那么关心我的年龄和私事?”   她直视我,收起笑容回答:“不。”   我点头:“那我可以走了吗?”   她并不回答,只说:“但是我关心我的朋友。”   我与她对视,我们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与她面对面坐在一起,但我和严子非在一起了,他给我勇气,令我无所畏惧。   我听到自己说:“何小姐,你说错了,我们不都是子非的朋友。”   她瞪着我。   我并不停顿:“你是他的朋友,我不是,我爱他,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有那么几秒钟,我以为何琳要发心脏病了,她脸上的表情难以用言语形容。   但她随即笑了出来,声音由小到大,到最后简直是无法控制。   谁都听得出那笑声里的讽刺,我涨红脸看着她。   “你笑什么?”   我不说恼羞成怒,也差不多了。   她还在笑,我知道不应该,但我忍不住,再问:“何小姐,你觉得我没有资格和他在一起吗?”   何琳侧靠在椅背上,仿佛力不能支,又举起一只手用手指碰了碰眼角,仿佛要擦去一点儿看不到的眼泪。   “常欢,你真是个孩子。”   我愤怒:“何小姐,我尊重你,也希望你能够尊重我。”   她两眼略微发红地着着我,反问:“你爱他?”   我毫不迟疑地点头。   “你们在一起了?”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再次点头。   “他向别人介绍过你了?他说你是他女朋友了?他带你见过他的家人或者任何一个朋友了?你们一起在公开场合出现过了?”   这一连串的问句仿佛重锤,砸得我哑口无言,许久我才铮扎道:“我没必要跟你谈论我和他的相处细节。”   她还在笑:“根本就没有细节可供谈论吧?”   我用力握住车门把手:“我要走了。”   但门是中控的,控制键在何琳那里,我打不开。   我背对着她,听到她的声音。   “常欢,或许你听说过,我父亲五十丧妻,我是他和第二个老婆生的,晚来女,和我那两个哥哥差了三十多岁。”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但我打不开门,就只好听着。   “他与第一任妻子是出了名的恩爱,当年她病重的时候,我父亲丢下公司,每天亲自照顾,大哥说,他亲眼看到爸爸给妈洗脚,还在她昏迷的时候抱着她哭。”   我静默。   “但她过世不到三个月,我父亲就把我妈娶进了门。”   “……”   “谁都不能理解,我两个哥哥与我父亲大吵,我二哥甚至一度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连我妈自己都想不通。”   我一直都不肯把脸转回去,何琳也不介意,竟是不停地说,一副打算把自家秘事全都拿出来与我分享的架势。   我不得不回过头去开口:“何小姐,这些事跟我没有关系吧?”   她与我对视,对我的提问置之不理:“我小时候淘气,五六岁就会在家里到处躲着等着看大家拼了命地找我,有次我爬到阁楼上,想要躲进一个坏了锁的樟木箱,你猜我在里面找到什么?”   这简直是恐怖电影的最佳情节,我突然背后发凉,不自觉地两手抱肩。   她笑起来,像是觉得我有趣:“想什么呢常欢,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些旧衣服和旧照片而己。”   我刚才退烧的脸又红了,何琳真是个讲故事的高手,我刚才还一心想要走出这个车厢,现在又听得欲罢不能。   ”我把照片翻出来,看到照片上有我爸、我妈,都很年轻,还有我两个哥哥,还是小孩子。我找来找去,就是没有我,当晚就不高兴了,拿着它们去找我妈,没想到我妈一看到那些照片就哭了。”   我愣住:“为什么?”   何琳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清:“你猜不出来?”   我的后背又开始发冷了,直觉告诉我那一定是个不太美妙的答案。   “那些照片上的人根本不是我妈,是我爸的第一个老婆,她病了很多年,后来样子都脱了形,连她两个儿子都不记得她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可是我爸记得。他选了我妈,是因为我妈长得像她,长得和她最美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妈只是他用来安慰自己的一个替代品,他一直爱她,他爱的人永远只有一个。知道真相以后我妈崩溃了,她天天跟我爸吵说要带我走,每天晚上抱着我哭,最后我爸受不了了,把我送到国外,不让我再见她。”   这太残酷了,我真想捂住耳朵:“何小姐,不要说了,这是你的家事,你不该跟我说这些。”   何琳看着我,冷冷地:“常欢,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我愣住,何琳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我手里。   “常欢,我言尽于此,你是成年人了,何去何从,你自己看。”   耳边传来咔嗒一声响,车门开了,我握着那个信封双脚落地,何琳离开,她甚至都没有留下来看一眼我是否打开了信封。   她知道我不会不看的。   我抽出那张照片,双手发抖。   照片上有一男一女相视而笑,那真是一幅美好的画面,阳光透过浓密绿叶洒在他们脸上,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年轻的严子非有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即使在陈旧的老照片上都让人无法逼视,至于那个女孩子……   我慢慢蹲下去,像一个濒死的重伤患,那个女孩子……我多希望她真的就是我。   4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的魂不守舍已经严重到连续踩空石阶的地步,最后一次太过惊险,要不是身后的袁宇将我一把托住,很可能我就省了下山的工夫,直接滚到停车场去了。   “常欢,小心!”   我站在那里,只觉得呼吸困难:“对不起,我能在这里坐一下吗?”   袁宇点头,我动了动,发现他还握着我的手。   我抽了一下,他就放开了,顺势在石阶上一坐,还把拿在手里的外套垫在旁边:“你坐这儿。”   我迟疑了一下,见他又要伸手来拉,立刻自己坐了下去,又说了声:“谢谢,其实你不用陪我的,我坐一会儿就好了,他们还等着你呢。”   袁宇笑:“上山的路就这一条,那几个家伙早没影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果然空山渺渺,一条石阶除我们之外上下了无人烟,哪里还有别人。   我低下头:“我真的没事,你也上去吧。”   袁宇伸长胳膊伸懒腰:“山顶我都去过多少回了,有什么可看的。”   我无言。   是谁说山上很美的?   天还是冷的,但中午的阳光照得石阶发暖,山里树多,风吹过来的时候,带着一股草木的味道,虽然只在半山,但远远望去,已经可以看到远方林立的高楼,最美的反倒是抬头,头顶浓绿交接,切得日光如碎金。   袁宇问:“还不错吧?”   我虽心乱如麻,却也点了点头。   “小时候每回都是我表姐带我来的,她最厉害了,上山比男人走得都快,我连跑带跳才能赶上她,后来知道她每天都五点起床晨跑一小时,雷打不动,吓不吓人?”   我想到何琳冷笑的脸,每一寸皮肤都变得紧绷。   “你和你表姐从小在一起?”   袁宇摇头:“哪有,她很小的时候就去国外了,每年放假的时候回来待几天而已。”   我的声音开始艰涩:“她爸爸妈妈……舍得她?”   袁宇想了想道:“我小姨是何先生的第二任妻子,嫁过去的时候他与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都己经成年了,跟我小姨差不多大,我表姐出生以后家庭关系就更复杂了,何先生可能是想让女儿有个单纯点儿的成长环境吧。”   我发现袁宇提起他姨夫的时候,说的是“何先生”这三个字,就像在称呼一个陌生人。   袁宇目光澄澈地看着我说话,我突然有种愧疚感。   我这是做什么呢?利用他对我的信任打探何琳的隐私?更何况我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何琳是否骗我,或者她所说的恨本只是个故事跟我都没有任何关系,她其实根本不用说那么多,只需要那张照片,就足够把我打入万丈深渊了。   我只要一想到那张照片上的笑脸,就会浑身发冷。   袁宇见我不说话,也安静下来,半晌以后突然道:“常欢,是不是我表姐跟你说了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袁宇有些尴尬地转了一下脸:“你回宿舍楼的时候我跟了几步,后来看到我表姐叫你上车。”   我冷下脸:“你偷听我们谈话?”   袁宇大受侮辱地说:“怎么可能?我见你上车就走了,再说你们是在车里聊的吧?我表姐开的又不是拖拉机,我听得到吗?”   我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再听到他这么说,脸都要红了:“对不起。”   袁宇拧着眉毛:“我没生气,她跟你说了什么?你的精神头跟早上差太远了,刚才我都怕你从山上滚下去。”   我低下头。   袁宇颇有些复杂地看着我,半晌才开口,迟疑地说:“其实我表姐人不坏的,就是平时强势惯了,她是那种在董事会上都能直接拍桌子的人。怎么,她吓着你了?”   我摇头。   “何先生一直都很忙,我小姨……我小姨身体不太好,一个女孩子从小孤身在外,虽然有人照顾,总比不上亲人在旁边,所以性格强硬了一点儿,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袁宇难得把话说得那么婉转,我知道他是在替何琳解释,有新人维护的人都是幸福的,我真想提醒他,有些人连性格强硬的资格都没有,比如我。   袁宇等了半响,等不到我的回答,终于叹了口气。   “常欢,你原谅她吧,她只是……喜欢一个人,又等不到他看她一眼。”   我愣住。不知为何这话从袁宇嘴里说出来,特别让人心酸。   我强撑着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袁宇垂下眼:“常欢,我表姐二十出头在哈佛认识严大哥,她刚入学,他在台上作校友演讲,从那年起,我就没再听到她谈起别的男人。”   “我和她在哈佛的时候,她在那演讲台边上站着,把严大哥当年的演讲从头到尾背了一遍,你能相信吗?我表姐,背了一遍,我都不知道她看了多少次那个视频。她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我该怎么让他闭嘴?够了,我再也不想听别人提到严子非的过去,那是对我来说永不能触及的世界,我宁愿它们是永远的空白。   “这几年她一直和严大哥合作,我妈说,外表越硬气的女人,心里越软弱,她从小要强惯了,她说她的两个哥哥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她就偏要成功给他们看。她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最怕失败,可她明知道严大哥有过爱人,还是没放弃,她真的很努力,我们都以为她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我撑了一下,站起来:“我好了,上去吧。”   袁宇一把拉住我的手。   他修长的手指带着潮热的汗湿,我惊跳了一下,居然没能挣脱。   “常欢!”   我低头,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他的脸,仰头的姿势让他像一个小男孩。   “那么多年了,严大哥都只把我姐当朋友,他是有过去的男人,我没见过那个女人,不知道她美不美,好不好,有多美,有多好,可是他爱过的人死了,谁都争不过死人,他不会爱上我姐,他也……不会爱上你的!”   我死死盯着他,谁都知道言语是没有实体的,但它们重重钩住我胸口下方的某个地方,看不到的伤口剧痛难忍,我却连捂住伤口都做不到。   我又挣了一下,但他握得太紧了,我实在挣脱不开。   袁宇也站起来,重复:“常欢!”   我痛恨地看着他,双眼发红:“放手!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提醒我不要痴心妄想的,对吗?是,我就是一个小地方来的穷学生,没出过国,连哈佛在哪个城市都不知道,我没你表姐漂亮,没你表姐有钱,她能把他的演讲词都背下来,她能跟他一起合作,我连他过去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可我就是喜欢他,是他提出要我和他在一起的,我爱他,我才不管他以前爱过什么人,是死是活,我就是爱他,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   我从没那么大声说过话,袁宇一定是震惊了,待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都定住了。   我再也受不了他那样的瞪视,用力抽手,他的手指也在同时松了力道,我这一抽用力过度,立刻仰面倒了下去。   “常欢!”耳边又传来袁宇的一声叫,我在等待剧痛的漫长瞬间里还在想:闭嘴吧,师兄你就没有其他台词了吗?   但预料中的剧痛没有出现,我再次被袁宇拉住,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我感觉自己要是一袋米,就要生生被他拦腰勒成两袋。   空山寂寂,仿佛还有我大喊的回音,我与袁宇面对面,他的手紧紧捏着我的腰,我们贴得太近,我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快得过分的心跳。   我们眼睛对着眼睛,彼此化为瞪视,我在他眼里看到自己,满脸泪光。   他快速而沉重地呼吸着,又叫了我一声。   “常欢……”   而我还来不及开口,就被他的嘴唇堵住了。   袁宇的唇火热,重重地压在我带着湿意的唇上,双手死死扣着我的腰,让我无法移动分毫。我下意识地挣扎喊叫,但嘴一张开他的舌头就进来了,他的舌头也是热辣而强硬的,不顾一切地挤进我的嘴里,带着一股奇特的咸涩味道。   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咸味是我的眼泪。   严子非的吻是缠绵而温柔的,充满了安全感,但袁宇滚烫的纠缠与探索却是陌生而充满进攻欲望的,他有力的舌头强硬地占领了我嘴里的每一寸空间,我无法发声,甚至无法呼吸,窒息的感觉令我浑身发软。   缺氧的感觉让我无法分辨这个吻持续了多久,两唇终于分开的时候,我已经目光涣散,眼前一片模糊。   袁宇的呼吸越发粗重,他收紧双手,我被迫与他紧紧相贴,身体因为缺氧而麻木,但我仍旧感觉得到年轻男人那令人恐惧的火烫与紧绷。   袁宇在喘息中发出压抑的声音,吐出的每个字都是颇抖的:“常欢……”   我张着嘴,拼命地寻找空气,然后在模糊的视野里扬起手,用尽全力给了他一个耳光。   5   车子在夜里九点到达研究所,所有人几乎都睡着了,还要司机一个个叫醒。   告别的时候里美还有些担心地问我:“常欢你没事吧?脸色那么不好,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学校?”   小邓站在旁边不说话,自从袁宇说他不与我们同车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没再看我。   我摇头:“我没事,你们快回去吧,晚了没车了。”   里美还想说什么,小邓拉着她就走了,罗比则看到了等在对面的女孩,眼里顿时就没有其他人了,一声“再见”之后就箭一样奔了过去。   留下我一个人在路灯下面,羡慕地看着他们成双成对的背影走远。   挥出那个耳光以后,我一个人奔下了山,我从没跑得那么快过,没有摔断脖子真是奇迹。   下山以后我拦住第一辆出现在我面前的计程车一个人回了厂区宿舍,跑上楼锁门,背靠着门喘气,最后坐在地上,就好像刚才被一个鬼怪追了一路。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最后来敲门的是里美,说大家都己经上车,就等我一个了。   她还说,袁宇家里有事要在W市多留一天,不跟我们同车回去了。   我拿起早己收拾好的背包,开门,下楼,上车,找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合上眼睛,一直到车子在研究所门口停下才睁开。   我不在乎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知道,小邓的目光足以说明-切,或许袁宇是认真的,或许他并不是一时兴起,又或许我那个耳光直接打碎了完美男孩的自尊心,但那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爱他,一个人不爱的时候,心是硬的,血是冷的,绝对不会出现误会。   我要去找严子非!这是我一片混乱的大脑中唯一剩下的念头,我要见到他,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眼里的那个人确实是我。   这是支撑我迈出双腿的唯一动力,除此之外,我再也不想去任何地方,再也不想见任何人。   我机械地开始前进,时间成了没有意义的东西,我也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到达目的地,最终站在十字路口的时候我抬头,看到那个熟悉的窗口里透出的灯光。   窗帘没有拉,我可以依稀看到客厅里的那盏黑白两色的吊灯,还有墙上挂着的画框。   每一个亮着灯的窗口都是一幅画。我站在街口,从未这样清晰而深刻地感觉到,我所仰望的这一幅是多么的矜贵、冷淡,并且遥不可及。   就像从天到地的距离。   一只被天鹅带上云霄的鸭子就以为自己能够拥有天空?太可笑了,当天鹅放开它的时候,它终将摔成肉泥。   那张照片仍旧在我的口袋里,隔着衣服都能让我感到刺痛。   所有支撑我的力量突然消失殆尽,我曾有过的、走到他面前去的勇气也随之离开。我觉得双脚发软,慢慢就蹲了下去。   都是真的吧?   它解释一切的不可思议,让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可能看到我?怎么可能对我一再地微笑、容忍?怎么可能让我靠近他?   这一切都不是属于我的,也不可能属于我。   我想起春妮,想起她曾用过的那个A货皮包,无论它做得多么像,都不可能成为真的。   当她有能力拥有真品的时候,她会立即丢弃它,并且耻于承认自己曾经将它拿在手里。   所有最后得以拥有真品的人,终将以赝品为耻,更何况一开始就真品在手的呢?   珍珠不知何处去,聊以鱼目慰寂寥吗?   我甚至不用知道他与她的过去,一张照片就能解释一切。   袁宇说得对,没有人能够争得过死人,严子非没有爱上何琳,他也不会爱上我的!这一切只是个梦,再美都是要醒的。   我还在这里做什么呢?等着自取其辱吗?那是我根本不可能进入的世界,赝品就是赝品,我应该在被扔进垃圾箱之前自动消失,回到自己应该待的地方去。   可是我站不起来。   我蹲在地上,心痛如绞,太奇怪了,爱情明明只是精神上的某种反应,但它让你在想到即将要失去一个人的时候呼吸困难,浑身发冷,甚至心脏绞痛。   恍惚有铃声响,叮咚作响的。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发亮的蓝色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的号码。   我看着它,手指发抖。   曾经让我欣喜若狂的,现在只让我想远远逃开。   我攥紧它,那金属的外壳在我手心中变得滚烫,铃声响了一阵,然后断了,接着再次响起,仿佛无休无止。   我站了起来,走了太多路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但它们仍旧动了起来,再不受我的控制那样,一步接一步,由慢而快,最后终于在连绵不断的铃声与冰冷的夜风中开始疯狂地奔跑。   风声从我耳边呼啸而过,亮着灯光的高楼被远远抛在背后,我再也听不到铃声,也看不到任何灯光,黑暗迎面而来,它是无边无际的,也是贫乏空洞的,而我,是属于它的。 |魑黥。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九章 橡树籽   1   我回到学校,宿舍楼的大门己经关了。   春妮离开学校后不久,那个可以翻墙而入的缺口就被补上了,就算没有被补上,我也不想走她走过的那条路。   她在夜里拎着高跟鞋、一脸残妆出现在我面前的情景,是我记忆中竭力避免去回想的数个片段之一。   我一个人在宿舍楼大门边站了许久,最后绕到宿管阿姨的小房间,敲响了她的玻璃窗。   不知敲到第几下的时候,屋里的鼾声中断了,宿管阿姨的声音响起来:“谁?”   我想回答,但是嘴巴徒然地张着,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窗户被推开,阿姨披着外套低下头,在月光下对上我的脸。   然后她就发出一声惊叫。   “常欢?你这孩子干什么去了?怎么弄成这样?”   我张了张嘴,再次努力想要说句什么但仍旧没有声音。   阿姨的脸消失在窗口,一阵脚步声、开门的声音,我站在宿舍楼的角落里,窗下是一片枯黄的杂草,她踩着草跑向我,冷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   她跑到我面前,一把攥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我,又倒抽着气拿手来抹我的脸。   “上哪儿去?瞧这脸脏的!手也冰凉冰凉的,快跟我进去。”   我被她拽着往屋里去,她走得快,我两只脚己经麻木了,一路踉踉跄跄,宿舍楼外墙探出的铁罩子灯照亮下头一小圈地方,她大步踩过那团光,我低着头,看到她踩在棉拖鞋里的光脚,拖鞋是没跟的,阿姨常年做事,脚跟粗糙,抬脚时可以清楚地看到脚后跟那层白花花的硬皮,就像我妈妈。   我突然就哭了,眼泪忍也忍不住。   阿姨把我拽进她的屋里,关门开灯,一转身看到我满脸的眼泪,顿时吓住了,   “怎么了?这是给谁欺负了?别怕,跟阿姨说,我找校领导去。”   我还是跟之前一样,发不出声音,就连哽咽都做不到,眼泪无休止地流出来,爬满了整张脸,阿姨抓着我的手已经松开了,又被我反过来抓住。我两手扯着她,就像扯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阿姨心疼得只知道来回抹我的脸,抹来抹去都是眼泪,最后连她的声音都不对了。“你这孩子,好歹说句话啊,这么哭下去怎么好?”   我说不出话,也不能说,我怕我一张口,就会叫出久违的那两个字来。   但我己经没有妈妈了,再痛苦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知道,深深知道,那是我再没有资格叫出的两个字。   阿姨在我稍稍平静之后给我打了盆热水。我洗了脸,又擦了手脚。鞋子脱下来才发现我的脚已经走出血泡了,有一两个都己经磨破,袜子和血块粘在一起,一扯钻心地疼。   阿姨又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哑着喉咙回答她没事,就是忘带钱了,坐不了车,一路从很远的地方走回来的,把脚走破了,刚才一下子觉得疼,就哭了。   阿姨看了我半晌,眼圈也红了,拿手指按了按,这才说。   “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老逞强怎么行?总得跟家里说说让帮儿忙。”   阿姨经过一个农历年己经对我的家庭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我也知道她一直觉得我爸是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了。   所有母亲都同情没娘的孩子,她也不例外,我想她是把我当做被丢弃的小猫小狗在可怜的,阿姨心好,我总看到她拿剩菜剩饭喂流浪猫狗,我还记得有次遇见被人打过的小狗拖着伤腿来讨吃的,她看它的眼神,跟现在看着我是一样的。   宿管阿姨的小屋子里什么都有,她给我找了点云南白药粉涂在脚上,又拿了手电筒陪我上楼,到了门口嘱咐我小心点儿进去,别吵着别人。   我红着两眼看她,不知如何感激。但阿姨只拍了拍我,叹了口气就走了。   寝室里一片漆黑,小戴和雯雯一个在磨牙,另一个轻轻地打着鼾,春妮的空铺到现在都没有人补上,空空荡荡的,连蚊帐都没有挂。   我躺下来,从脚趾到头皮,每一寸都疼得厉害,手机已经没电了,我把它拿出来,放在床的角落,还不放心,再掀起一角垫子将它压住,好像它会随时跳出来,扑到我身上。   我应该把它还给严子非。   这是我闭上眼睛前最后一个念头。   它不属于我,所有不属于我的东西,都是留不住的。   好像我以为自己会彻夜失眠,没想到蒙上被子以后,我竟然很决就睡着了,并且一夜无梦。早上小戴叫过我,我沙哑着声音说能不能替我请假,可能是我的模样太可怕了,小戴竟然连问都没问,直接点了头。   我蒙上被子,继续睡下去.把所有的疲倦都交给黑暗,睡眠是穷人最好的疗伤办法,只要能睡过去,一切煎熬就变得可以忍受了,睡得长了,身体甚至会自动调整为麻木的模式,将痛苦减到最低值。   会好的。   我跟自己说,为爱要死要活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只有不用为生计担忧的人才有资格享受,像我这样的,神经要粗一点儿,再粗一点儿,这样才能活下去。   以后我就知道,所有和自己讲道理才能忍下去的痛苦都是无可解脱的,因为年轻,所以心存妄想的时光,后来想起来,真是可笑。   这是一个周五,我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一直睡到天黑。   朦胧中有人进出,然后又安静了。小戴和雯雯都要回家,走之前好像跟我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只是点头,她们就走了。   我连翻身都不想,继续睡。天渐渐暗下来了,周五的晚上,整栋楼都仿佛没了人声。我躺在床上,睡得像一具死尸。   最终唤醒我的是敲门声。   那敲击的声音并不重,轻轻的,不快不慢,很有耐性。   宿管阿姨有钥匙,小戴和雯雯早己经回家了,除了她们,还有准会到这里来?这一定是我的幻觉,我一动不动地听着,等待它消失。   但它一直持续。   我听着听着,渐渐又睡过去了。   再听到声音的时候,门己经被推开了,宿管阿姨的大嗓门随着一排钥匙撞击门板的声音传进来。   “常欢!你在里面吗?有人找!”   我惊醒睁眼,脑子给身体下了一个跳起的动作,但身体却毫不合作。   门开了,走廊里的光像一把打开的扇子慢慢展开,黄色的灯光里有两道影子,连同那面光的扇,一起伸展到我手边。   是严子非,他来了。   我把最后一点儿力气用在躲藏上,再一次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男人轻声说话,阿姨的声音消失了,然后是钥匙声与脚步声远去的声音。   世界又一次安静下来,严子非走近我,被子被轻轻拉开一个角,按在我额头上的手心是干燥而温暖的。   他叫我:“常欢。”   想要得到一个拥抱的渴望令我浑身发抖,但自尊与理智捆绑着我,要我更深地躲藏起来。   可我还能藏到哪里去?我紧闭双眼,双手痉挛地拉扯着被子,如同一只鸵鸟。   他又叫了我一声:“常欢。”修长的手指移下来,碰了碰我的脸。   他说:“你在发烧,我带你去医院。”   我想说不,但他的手己经把我托起来了,我不得不睁开眼,门没有关上,红肿的眼睛对光线敏感,那黄色的光让我觉得两眼刺痛,眼泪自动流出来,根本不受控制。   严子非低头,寝室里没有开灯,只有从门里射进来走廊的一点光,他轮廓分明的脸半明半暗。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他是我永远得不到的,无论他离我有多近。   严子非拿手来抹我而眼泪,声音很低:“这么难受?难受得哭了?我打不通你的手机,是没电了吗?你该给我打电话的。”   我不说话,只看着他,不用照镜子我都可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目光。那是一种乞讨的人站在橱窗外,看着自己水远都买不起的那块蛋糕时的目光。   我无声无息的反应加深了他的担忧,他紧了紧手臂,又腾出一只手去拿我挂在床边的外套。   “来吧,穿一件外套,我带你去医院,没事的,很快就会好。”   我的灵魂在挣扎,满身是血的,但另一个我走过去,冷冷的扼住它,直到它窒息。   我侧过头,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眼泪瞬间濡湿了他的一小块领口。他的身上永远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气味,我知道我可以得到他的庇护,他将免我风雨,免我流离失所,免我无枝可依,他将照顾我,即使我只是一个影子。   我闭上眼睛,耳中有个冷冷的声音: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放弃他呢?   我那痛苦不堪的灵魂突然安静下来,如果是他,我愿意做一个影子,影子的幸福也是幸福的,至于自尊和灵魂,谁要孤独沧桑的自尊,让我的灵魂死掉好了。   2   医生的诊断结果是炎症引起的发烧,咽喉已经发炎红肿到无法吞咽,吃东西是不太可能了,发声都有难度。热度不退的话,还有转化成肺炎的可能,开了单子先吊两瓶水,热度不退的话明天再来。   手上插着吊针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己经不能再闭上眼睛了。   我甚至觉得好笑,这桥段明明是《茶花女》里才有的情节,我这种下了课就要转三班公车去打工,一个人打扫整个咖啡店,关门打烊后还要从校门口飞奔八百米回宿舍楼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得肺炎?   但严子非明显不这么想,他在病房里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就坐下来,皱着眉毛看着我。   我不熟悉这个表情,我从小就很少生病,从来都不熟悉被当成病号的感觉,高中的时候发着38度的高烧都不愿报告老师,难受就在桌上趴一会儿,一定要等到晚自习结束才肯回家。   要是真的爬不起来了,我爸也从不看我,病恹恹的女儿比平时的女儿更令他厌烦,至于妈妈,她有一肚子的土方,尤其在我生病的时候,她会不断从厨房端出内容不明的东西来要我喝下去,然后红着眼睛替我搓脚心——她一直相信搓热脚心可以抵抗一切不适。   再没有比这更毫无根据的迷信了,她离开的时候我日夜搓着她的脚心,一直到它们在我手中变得冰冷,如果还能见到妈妈,我一要跟她说这办法不行。   我咳嗽了一声,手指碰在他放在床边的手上,他反手,握了我一下,叹气道:“你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我不能发声,只能对他笑一笑。   病房是单人的,我第一次知道挂水也可以住单人病房,小施过来得很快,送来许多东西,包括一大摞文件,然后又走了。病床边有沙发,严子非把它拉过来一点儿,就坐在我身边看文件。   护士每隔几分钟就进来关心我一下,递上来的水杯都是插好了吸管的,里面是刚好入口的温水,带一点儿甜味。   我睁着眼睛看严子非,他的侧影被灯光投射到墙上,就连睫毛都轮廓分明。   他看我一眼:“不睡?”   我摇头,表示自己已经睡太久了。   他终于笑了一下:“宿管说你睡了一整天,不舒服就该去医院,哪有人像你这么熬着的?”   我握住他的手指,他有很长的手指,并且永远干燥、稳定、温暖,充满了力量。   他又笑:“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我不能告诉他,他对我来说己经是失去过一次的人了,而所有失而复得的东西都是会让人目不转睛的。   幸好严子非也不期待我的回答,他任我握着他的手指,又用唯一自由的那只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出汗了。”   我推了推盖在身上的被子,示意我热。   他阻止我的动作,又替我拉上:“捂着,这样好得快。”   我眨眨眼,安静了。   “再睡一会儿吧,我看着呢,好了我叫你。”   我又眨眨眼。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示意我闭上眼。   我愿意顺从他,只要他留在我身边。   我闭上眼睛,时间仿佛静止了,病房里除了严子非翻页的声音之外再没有其他响动,而在他翻页的间隙里,我甚至可以听得见吊瓶中的药水滴落的声音。   但我依旧无法入睡,脑子里充满了杂念。   他很忙吗?一定是很忙的。严子非在我的印象里永远在工作或者在去工作的路上,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他回家,他突然有一个视频会议,而我则被小施送回了学校。还有他跟我说过的,偶尔飞得太频繁,连脚踏实地的感觉都会忘记。   但他又总是不急不缓、举重若轻的,从未让我感觉到点儿着急慌忙或者分身乏术。   我突然心酸起来,眼睛不自觉地睁开来,再一次望向他。   或许他所有的忙碌都是刻意为之的,他不可能会是那种依赖药物或者其他途径缓解伤痛的男人,再没有比工作更好的疗伤办法了,工作永远不会带来副作用,并且永不会上瘾。   但他因为担心来找我,带我求医,还把工作搬到我的病床边上。   我有什么资格再要求更多?   我应该知足,无论缘由是什么,现在是我被他照顾着。   况且每个人时间的价值都是不一样的,我还没有愚蠢到觉得他的几个小时与我的都是同等价值的地步。   严子非仿佛感觉到我的注视,突然转头看过来,开口道:“怎么?要上厕所?”   我愣住。   这真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问题,而且糟糕的是,我发现经他这么一问,原本并没有这个意思的我,尿急的感觉竟然真的出现了。   我涨红了脸,尴尬到无以复加。   严子非合上手中的文件:“我叫人进来帮忙。”   我呜呜两声,表示自己可以的。   他站起来,只说:“我让护士来。”   我目送他离开病房,长出了一口气,也不等护士,掀开被子就自己下了床。   成为一个病号真是这世上最让我不习惯的事情之一,如果不是不能发声,刚才护士送上水杯的时候我就想坚决拒绝了,现在还要她跟着我进厕所,我一定会排泄不能的。   吊瓶是挂在铁架子上的,我用一只手拎了下来,举高了往厕所去。病房有附带的洗手间,非常小,我怕护士随时进来,动作就着急了一点儿,推门进去后又要找地方挂吊瓶又要关门,身子一转,衣角就钩在门把手上了。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我再想保持住平衡己经不可能了,半满的吊瓶与我同时落地,玻璃瓶碎裂的巨响简直震聋我的耳朵。   急促的脚步声和推门声传过来,我还来不及反应,洗手间的门己经被推开了,严子非抢进来:“常欢!”   我狼狈得只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   他蹲下来制止我想爬起来的动作,声音都变了调。   “别动,你不要动。”   我一低头,就看到他手上的血。   我惊恐地张开嘴,无声地尖叫:“你流血了!”然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其实是我的血。   我被满地的玻璃片划伤了,手脚都在流血,疼痛的感觉姗姗来退,场面恐怖得好像杀人现场。   跟进来的小护士发出一声惊叫,严子非一手托住我的腰,另一手伸到我的腿弯下,一把将我托抱了起来。   我听到严子非对那小护士说:“请叫医生过来,立刻,谢谢你。”   我意识到血流满地的是自己之后,反而没那么惊恐了,还能分神想:真厉害,严子非竟然这时候都没忘记“请”和“谢谢”这几个字。   身上是有些疼,但都是皮肉伤,流点儿血没关系,我用口型对着他说话,想表达自己没事的。如果我能出声,我还想告诉他不用那么大惊小怪,拿水冲一冲贴上创可贴就行了。   但我的眼睛一对上严子非的脸就呆住了。   他的脸全无血色,好像浑身血液都突然被人抽走了。   医生冲进来,看到我血染的风采也呆住了,伤口很多,但并不大,只需要清理包扎,医生一边处理一边问到底怎么回事,严子非站在床边一言不发,小护士就结结巴巴地说了,说到她看到我倒在马桶边上一堆碎玻璃当中,眼睛都不敢往我这边看。   医生看我那表清,就好像在看一个白痴。   但医生并没有对我说话,只是转头看着那小护士说了句:“你太失职了,怎么没及时跟病人进去?”   小护士白着脸低下头,也没有反驳。   我也没有,严子非站在床边,从把我放到床上之后他就不再看我了,他甚至没有把目光放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但他所带来的压力是显而易见的,我觉得那个小护士快要哭了,医生则一边清理我的伤口一边额头冒汗。   至于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抱歉还是该悲哀。   这不是他第一次送我进医院,我记得那一晚的每个细节,他从来都是爱笑而优雅的,让人心生亲近,但我记得他坐在医院走廊里沉默的侧脸,记得他在面对医生时渐渐紧绷的下巴,压抑基种可怕的情绪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我现在明白了,他的情绪异常并不是因为我,只是我的伤痛勾起了他可怕的回忆。抱歉的情绪渐渐压过了悲哀,我垂下眼,万分自责地想:确实是我的错,我只是一个逝去的人的蚊子,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状况,痛失所爱已经足够凄惨了,还有谁愿意一遍一遍地重复观赏?   即使他是严子非。   3   严子非的脸色太难看了,医生在处理完这些小伤口之后几乎是逃走的,至于那小护士,被他要求留下来陪我解决之前未能解决的生理问题,眼泪就真的流出来了。   “对,对不起,我真不行。”   她那表情真是可怜极了,就连我都想替她求情了,严子非看着她,估计也觉得她说的确实是实话,只点了点头:“好吧,我再去叫其他人。”   那小护士如蒙大赦,立刻回答:“谢谢,我带您去找我们护士长。”   小护士推门,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在床边被我抓住了手指。   我有数根手指被包得严严实实,一碰就疼,做这个动作真是挑战高难度了,而他立刻止步,弯下腰来看我。   “怎么了?”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呼吸落在我的脸上,我抓着他,嘴巴一张一合。   我说:“对不起。”   就连我自己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他听懂了。   在长时间的面无表情之后,严子非终于微笑了一下,脸上线条软化下来,整个病房的温度都随之上升。   然后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轻声说:“傻瓜。”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关门的时候,小护士对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闭上眼睛,她怎么会知道,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如果不抓住他,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护士长进来的时候,我己经坐在床边上等她了。   护士长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女人,手脚麻利,先把带进来的新点滴瓶挂在架子上,然后一伸手把我扶了起来。   “能走吗?没事,我就给你搭把手,一会儿肯定不看。”   她是热情而友善的,我勉强笑了一下,扶着她挪进洗手间里。   “我放手了,你行吗?”   我点点头,表示我可以的。   她就没再跟进来,留着一条门缝说:“我就站在这儿,有需要叫我好吗?”   她的体贴简直令我感动,真奇怪,我也在医院陪过妈妈,那真是这一生最不愉快的回忆之一,忧心焦虑之外,看尽医护的脸色,但和严子非在一起的时候,世界是另一个样子的,充满了热情和笑脸,就连医院都变得舒适有温度了。   我推开门的时候,护士长已经做好了伸手扶我的姿势。   “好了是吗?回床上躺下吧,我给你重新上点滴,还有几个小时,坚持一下。”   我看着那满满的吊瓶发呆,她就笑:“给你算好量了,会先放掉半瓶,不会多输的。”   我并不是怕这个,我坐在床上转头,去看病房里挂着着的壁钟。   十一点五十五分,很快就是第二天了。   护士长不知有多善解人意,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立刻微笑道:“是担心太晚了你先生休息不好吗?没事的,这是特殊病房,可以有陪护床位,有需要一会儿我就让人送进来。”   我再次涨红了脸,用力摇头。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不要意思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不就年龄差得大了点儿吗?你看你先生对你多照顾啊,你受伤了, 他急得脸都白了。”   护士长这么说的时候,脸上的羡慕与那位小护士如出一辙,我愣愣地看着她,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她吓了一跳:“怎么了?伤口疼吗?还是哪里不对?我去叫医生过来。”   我摇头,迅速擦去眼泪,又按住她的手。   她有些紧张起来:“你要说什么?来,我有纸笔。”   护士长从口袋里掏出纸笔给我,我用缠得硬邦邦的手指写了两行字:他不是我先生,我很好,继续点滴吧。   我把纸条给他看,然后就揉了,直接丢在床边的垃圾桶里。   护士长的表情变得很是古怪,我如果可以读心,相信现在已经看到好几个天马行空的故事了。   但很快她就恢复了职业笑容,开始继续输液,扎针几乎是没有感觉的,她按住针头,又贴上一小块胶布,最后站直调整了一下点滴量。   “可以了,那你好好休息,有需要按铃。”   我点了点头,她就出去了,没再多说一句话。   严子非进来的时候,十二点已经过了。   他已是相当疲惫了,坐在我身边,外套脱在椅背上,解了领扣,衬衫袖口翻起来,双眼微红。   我与他相识到现在,真正相处的时间寥寥无几,他从来都很忙碌,每次见他都是正装居多,一派沉稳庄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神色疲惫,居然更令我目不转睛。   他坐下来,双手弯曲撑在膝盖上,双手合掌,指尖相碰,略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常欢,你吓坏我了。”   我眷恋地看着他,这是我熟悉的严子非,他眼中的我也确实是我,一切都是真的了,他对我的是真的,担忧是真的,对我的照顾也是真的。   现在的他平静、沉稳,也会有情绪流露,但做在他面前,谁都知道一切问题都将被解决。   一个赝品是不会让人情绪失控的,这才是他在我面前该有的表情。   我用包着纱布的手指在他手心写字。   “你回去休息吧,护士长会来的。”   他握住我的手,微笑:“赶我走吗?”   我也终于能够露出笑容了,再写:“不是,我怕你累。”   他咳嗽一声:“通宵会议也是经常的,就当加班了。”   我笑出声音了,又沙又哑,比哭还难听。   他等我笑完才说:“也没有很久了,等挂完水,我带你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自然而然就出现在我耳朵里了,仿佛是带着温度的,一路融化了我,直到,淌进我的心。   我安静下来,看着他,只是点头。   他又微笑,说了句:“那睡吧。”然后向前欠身,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闭上眼,胸口下面化成一片水,可我也知道,在我心底最深处,有个地方已经变作石块,永远也化不开了。   4   吊水在凌晨四点终于结束,离开医院的时候,值班医生与护士长把我们送到医院门口。   车就在眼前,小施已经候在车外,一只手拉开了后门。   我非常不习惯这样的待遇,但我太累了,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里。   其实我之前睡过去了,换第二个吊瓶的时候都没知觉,最后叫醒我的是严子非,我睁眼看到他,睡意未消糊里糊涂的,还以为自己在寝室里,第一反应就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然后才想起我是在医院里,他已经陪了我一夜了。   他问我:“能走吗?”   我在他手心里写:“当然。”   他笑了一下,我看着他,就连他疲惫时眼角的细纹都是喜欢的,喜欢得不能自已。   “不要逞强,我不介意抱你或者背你出去。”   我瞪瞪眼,表示我介意。   他笑容就加大了,看上去心情不错。   走出医院的时候,严子非握着我的手。   我觉得被许多双眼睛注视着,但回头却什么人都没有。   小施永远是一丝不苟的模样,凌晨四点仍旧一身笔挺,说话也简洁,就是“是,好的”还有“我明白了”。   我脑子还处在一片混沌的状态里,突然就想问:“你真的明白吗?”幸好我是发不出声音的,只是茫然地张了张嘴巴。   路上没人说话,严子非就坐在我的左手边,车子太宽大了,两个人并排坐在后座还空余大块面积。   我想要靠近他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但这一点儿距离仿佛是无法逾越的,我努力了许久,还是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地。   车子转过第一个转角的时候,严子非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车厢太暗了,我看不清那个眼神,但他随即伸出手来,把我搂了过去。   我靠在他的胸膛上,脸颊贴着他的心口,他的胸膛温暖宽厚,这世上最令我向往的地方。   我已经得到了我渴望的,还有什么不甘或不满,活该天打雷劈。   之后这一路再没人说话,小施开车平稳迅速,仿佛转眼就到了目的地,小施停车开门,低声道别。   严子非点头:“辛苦你了。”   小施做了个立正的姿势,后脚跟轻微并拢,我看过他这个动作无数次,像一个军人,如果他下一秒举起手敬礼我也不会奇怪的。   我站在那里,直到严子非叫我的名字才回神。   我不能不胡思乱想,我也不能低下头,我曾再深夜里站在这个地方仰望我无法进入的另一个世界,地上每一快菱形花石都可能看到我绝望哭泣的脸。   他握住我的手,说:“上去吧。”   我点头,无比顺从。   一个有自尊的人不该接受不完整的爱情,更不该允许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有自尊的人就该永不回来,永不再踏足这个街角,但我的自尊已经被我亲手杀死了。   有了自尊,就没有严子非,与他相比,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我已经看到窗外隐约的晨光。   脚下踩的是一双蓝白条纹的绒拖鞋,大小正合适,我知道,这是他为我准备的。   快要五点了,如果是在学校,再过一个小时我也要起了。   早晨食堂人特别少,什么都可以选,食堂阿姨还没有经过千奇百怪的同学们千奇百怪的要求的折磨,,脾气也比较好,吃完了就去自习室看书,效率比什么时候都高。   但现在我感觉头重脚轻,坐着都是一项大工程。   严子非一夜没睡,脸上也免不了显出疲惫之色,把外套随手搁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松着衬衫袖口一边问我:“要不要吃点儿东西,还是先躺一会儿?”   就算这种时候,他举手投足也是平静而优雅的,两句话就让我放松下来。   沙发足够大,我歪下身子把头靠在一边扶手上,勉强睁着眼睛摇头,用嘴型说:“我不饿。”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好吧,那你进房去睡。”   我又摇头,抱着扶手示意自己在这里就好。   他拿手来捞我,轻轻松松把我抱起来:“放心,我把床让给你。”   严子非做什么都是自然而然的,抱我进房也是,我被他搂在胸前,就像回到了婴儿时代。   被放下的时候,我的脸已经红透了。   他站在床边低头:“睡吧,今天是休息日,只管睡。”   我张了张嘴,然后想起我是发不出声音的。   于是他走了,到门边还替我关了灯,静夜让隔音良好的门板作用降低,我可以听到他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再过一会儿,我就隐约听到了浴室里传来的水声。   我躺在床上,反而不能去睡了,只要一想到我和严子非同在一个屋子里,我还躺在他的床上,我就无法合上眼睛。   水声渐渐止歇,客厅里有轻轻的脚步声,然后门被无声地推开了,卧室里用了遮光帘,一切都在浅淡的墨色里只剩轮廓。我闭眼,听到他放轻脚步走过来,也不开灯,就在床边停下了。   我不知道他的下一步动作会是什么,紧张让我的十根手指情不自禁地在被子下紧紧揪住了床单。   但他只是伸手,替我拉了拉被角。   他刚洗完澡,俯下身的时候,我能闻到他身上还略带潮湿的清爽香气,清爽而温柔。   我知道他马上就会离开,就像一个半夜进房看看调皮的孩子是否会踢被子的好家长。   但我不想做他的孩子!   失望排山倒海而来,我仿佛又听到何琳的冷笑声,还有她嘲讽的声音:“在一起?常欢,你真是个孩子。”   我想成为他的女人,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严子非直起身,但他没能离开。   因为我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刚洗完澡穿着宽大的T恤,我这样一抓,他走出一步后才感觉到,然后就停下了。   不用看我都可以想象他的诧异。   但我不打算放手,我在黝黯的光线里坐起来,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后背上。   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常欢?”   只是这两个字都足够我发抖,但我就是不放手,死死地抱着他。   这姿势僵持了数秒,但在我的感觉里一个世纪都要过去了,严子非终于有了动作,他抓住我的手然后转身。   我的手被迫松开,我无法形容心中的失望,但床边一沉,他坐上来,掀开被子,用一只手搂住我要我躺下。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他说:“好了,我知道你难受,睡吧,我陪着你。”   去医院时匆匆忙忙,严子非只给我加了件外套。冬天,寝室里永远是冷的,我们睡觉的时候都穿得很厚,尤其是我,因为没钱买那些新款的保暖内衣,直接就穿一身运动装上床,上下也方便。   至于严子非,我知道他的家居服是怎样的,灰色T恤灰色运动裤,T恤是短袖的,因为这个屋子里永远温暖如春。   床是无比宽大的,被子也是,他躺下来,伸出一只手来让我枕着,侧过身与我面对面。   空间突然变小了,我的手贴在他的胸膛上,薄薄的T恤下是瘦削有力的肌肉线条,热度透过布料传到我手心。   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冒汗。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低声道:“好像还有一点儿热度。”   我绕开他的掌心,低下头,把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心跳平缓有力,而我的心已经快要跳出胸膛。   除了第一次到这里来的那个吻以外,他对我,就像对一个亲爱的小孩。   他身上特有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那是令我迷恋的,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永远不属于我,他的气味、温度、眼角笑起来的细纹、疲惫时略微发哑的声音、温柔的目光,一切都是。   我不是小孩,谁要做他的小孩?   我抬起头,如同本能一样,寻找并且吻了他的嘴唇。   5   这是一个开始仓促却漫长无比的亲吻。   勇气的爆发只是一瞬间的,当他开始回吻我的时候,我己经将近脱力,但他有力的双手紧紧圈住了我的身体,令我无法后退。   光是亲吻的纠缠与进退就足够耗尽我所有的神志,仿佛是没有尽头的,恍惚里四唇分开过,他在黑暗中注视着我,仿佛在用目光描摹我的脸,但他随即又更深地吻了下来,感觉到他的热烫,还有他渐渐急促的呼吸,就在我耳边。   然后我就被推开了一点儿,我们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他沙哑的声音响起。   “常欢,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又是什么时候?我己经看懂他看我的眼神,那是一种希望透过一个纪念物寻找永不再现的过去的眼神,是一种想要透过一朵相似的花追忆某个遥远的春天的眼神。   但时间会过去,我会改变,总有一天他会失望,永远地转过脸去。   我能留住他的,不过是现在。   我慢慢地,脱掉了自己的运动服。   他伸出手,或许是想阻止我,但是碰到我皮肤的时候,我都可以感觉到他压抑的额抖。   我发出极其难听的声音,也是发着抖的。   “教教我……”   他牙疼那样倒吸着气:“常欢,你还什么都不明白。”   我明白,正因为明白,才要抓住在他身边的每一秒。   死去的人拥有永恒的时间,而我,每一秒都是偷来的。   他没有再放开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与他交融到一起的。他比我大许多,但他有修长的腰线,肌肉均匀,小腹平滑而紧绷,屋里光线黝黯,我仿佛隔着黑色雾气看他,他反手脱去T恤,低头的样子,像一座美丽的雕像。   有一瞬我忍不住叫出声,他停下来,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感觉到他的睫毛扫过我的皮肤,我伸出手去抱也,喃喃说:“不,不要停止,我爱你。”   我不记得他是否回答了我,过度的紧张与疲惫令我神志涣散,我最终在他怀里睡了过去,如同沉入大海,一切无知无觉。   我从来没有睡过那么长的时间。如果从回到寝室开始算起,我己经断断续续睡了二十多个小时。   醒过来的时候,严子非仍在我身边。   我在他的怀里睡去,又在他的怀里醒来,醒来时背靠着他的胸膛,蜷缩手脚,被完完整整地拥抱着,如同一个婴儿。   我们己经不在原来的那个卧室,但同款同色的遮光帘仍旧尽职尽责地阻挡了大部分光线,细小缝隙仿佛金线,房间里没有任何能够提示时间的东西,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一切温暖、安静、舒适,我从来不敢承认自己渴望这样的依靠。每个被父亲疼爱的孩子都觉得生命中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他们不知道,那是多大的幸运。   我尝试翻身,枕着的手臂一动.他几乎是立刻醒了,睁开眼与我对视。   我一生都忘不了这个早晨.他黑色的眼睛是最温柔的夜海,令找无法自拔。   然后他一只手放在我的脸上,低声道:“起来吗?”   我点头,在这个时候,我也只会点头。   他下床,拉开一点儿窗帘,阳光透过纱照在他光裸的上身,昨夜的一切又一次清晰重现,我所有的羞耻之心突然涌上来,不但下意识地紧闭了双眼,就连两只手都一起抬了起来,自动自发地捂住了脸。   他好像笑了,但是我没能听清,还有窸窣的穿衣声,他说话:“衣服在床边,你慢慢来。”   直到脚步声离开房间我才能放下双手,上身穿是的白色的男式T恤,就是严子非常穿的那件,至于下身,我不敢回忆细节,我甚至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给我换上衣服,抱我到另一个房间的。   我也不敢想象在他的卧室里,那张大床上该是如何的一片狼藉。   走出客房的时候,我闻到久违的米粥香气。   厨房仍是那个样子,原木长桌上已经有碗筷,严子非刚拆开电饭煲,白色的热气蒸腾而出,模糊了他的脸。他在雾气里回过头对我微笑,那笑容也是朦朦胧胧的。   “起来了?我弄了点儿肉粥,你很久没吃东西了,这个好消化,也发汗。”   我坐下,拿起勺子,喝第一口时,眼泪就下来了,幸好他是背对着我的,我抬起手,迅速擦干了脸,然后埋头喝粥。   这是我记忆里的味道,小时候如果感冒发烧,早上妈妈总会给我熬白米粥喝,妈妈说感冒的人吃不下东西,喝粥发汗,加点儿肉丝有营养。那细细的肉丝熬得稀烂,和白米化在一起,我不用任何配菜就能喝三碗。   严子非端着咖啡杯坐下,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俊不禁道:“可怜,饿成这样,别急,锅里还有很多。”   我一口气喝了半碗粥,额头上顿时出了一层汗,厨房里有钟,时间已经走向正午。   我刚经历了人生一个巨大的转折,大脑不说一片空白,也是一团乱麻,也不知能说什么,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   “粥很好喝。”   他笑了一下:“昨晚定时的,很简单。”   即我又说:“你怎么不吃?”   他喝完咖啡,放下杯子:“这就吃。”   严子非站起来,打开电饭煲的盖子,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白色的雾气再次模糊了他的轮廓,厨房有很大的窗,冬日正午的阳光透过白色纱帘铺洒到每一个角落,肉粥的香味充满了整个屋子。   周日的早晨我们一起醒来,在厨房里吃太晚的早餐,粥是昨晚睡下前定时的,他按照惯例要先喝一杯咖啡。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我们已经这样过了一辈子了。   我记得卖火柴的小女孩,为了留住她看到的幻象,一根接一根划尽了手里的火柴。   而我为了尽可能地延长眼前这一幕,一连吃了四碗粥。 |魑黥。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十章 偏心   1   我有一段时间没在学校里看见袁宇了。   何氏的调研之后,Patric教授随即回国,研究项目暂告一个段落,小罗刚刚坠入爱河,如同人间蒸发,小邓再没有与我联系过,只有里美,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她与小邓要趁假期去云南旅行,三言两语,我没有问起袁宇,她也只字未提。   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后来我在食堂里听大三女生谈论,说他到底还是应家里要求出国了。谈论这个消息的几位学姐脸上多少有些惋惜,又说Z大原本就没几个能看的男生,袁宇这一走,简直是沙漠失去了绿洲,令人无限扼腕。   到最后就连我们这些大一女生的寝室都受到影响,隔壁寝室的同学在走廊里拉住我,问我袁宇要走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我吃惊:“为什么问我?”   她撇嘴:“别装了常欢,谁不知道你跟他关系特殊。”   我差一点儿要用手去托下巴:“我跟他关系特殊?”   她的目光简直像刀子:“不是吗?谁都看到他不断找你,车子停在宿舍楼门口等你,你还想否认?”   我顿时耳朵发烫,好像有无数人正在看不到的地方议论纷纷。   我只能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幸好她也没有追问,冷哼一声就走了,临走扔下一句;“早知道你不会说。”   我一个人离开,去咖啡店打工。三月过半了,扑面而来的风却依旧冰冷,咖啡店前的街道永远是安静的,刚下过雨,地上的菱形花砖干净如洗。路上行人不多,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匆匆低头赶路,一边一边消化袁宇即将离开的消息。   谈不上魂不守舍,但那种突然松了口气然后便怅然若失的感觉真是非常古怪的,让我很不习惯。   虽然我无法接受袁宇的“一时兴起”,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可算是我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如果半山腰的那一幕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无论过多久我都会为此难过的。   快到咖啡店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了。   路灯随着雨声突然亮起来,天几乎是一瞬间变黑了,咖啡店暖色的灯光比平时显得更加吸引人,我快跑了几步推门,门上的铃档清脆作响,小菜在吧台里头也不抬地说了声:“欢迎光临。”   我把外套的帽子从头上翻下去,抖了两下,刘海都有些湿了,冷意钻进皮肤里去,让我打了个喷嚏。   小菜抬头,看到是我就从吧台里走了出来:“你可来了,有人等你呢。”   我愣一下:“谁?”   她一根手指朝上:“在二楼。”然后又凑近我耳朵压低声音说话,挤眉弄眼,“是帅哥。”   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小施先生来了?”   小菜的审美观对我来说总是个挑战,就比如她迷恋老板,老板就是天下美男的模板,小施因为某个我所不知道的侧面角度与老板相似,就被她牢牢记住,偶尔几次出现在咖啡店外,都要被她津津乐道说上好几天。至于严子非,小菜说,她被他的气势压倒了,以至于无法分辨他的确切容貌。   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我简直目瞪口呆,但小菜是非常认真的,还给我解释。   “你不觉得那位严先生很厉害?”   我反问:“厉害?他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   小菜大声叹气:“不是那种厉害,是气势你懂吗?气势。我每次走到他面前,都觉得自己会说错话。”   我不明白,对我来说,严子非是爱笑而亲切的,很多时候甚至是有趣的,或许是因为他对我敞开胸怀,我骄傲地想:只有我知道他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细节,知道他早起只喝咖啡,知道他在家永远白T恤灰色运动裤,知道他睡得很晚起得很早,但会有一点儿起床气,不大,就是喝完那杯咖啡之前不爱说话而已,还有他非常忙碌的时候,偶尔抬头看到我在旁边时露出的那个微笑,无论何时想到,都让我为之神往。   小菜摇头:“小施先生要来也是在外头等,他什么时候进来过?亏我还想免费请他喝咖啡。”   我笑她:“小心老板听到吃醋。”   小菜眼睛都亮了:“老板真的会吃醋吗?那下次我一定要试一试。”   我哭笑不得地说:“我什么都没说过。”   她犹自盘算,又指了指上面:“快去吧,他等你有一会儿了。”   走在楼梯上的时候,我脑子里晃过数个人,知道我在咖啡店打工的人,或许是罗比突然有事找我,也可能是小邓,但他应该和里美去了云南,可能性就不大了,又或者是严子非的另一个助理,严子非三天前飞了新加坡,这次小施是一同去的,没有留在上海。   我这样想着,一只脚己经踏上了二楼。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咖啡店里人最少,二楼空空荡荡,只有靠窗的小桌上搁着一杯咖啡,唯一的顾客坐在沙发里,面孔对着楼梯的方向,与我打了个对脸。   我一时震惊,下一步动作就停住了。   等我的人,是袁宇。   2   袁宇站起来,叫我:“常欢。”   他好像黑了,也瘦了,那么冷的天就穿了件带兜帽的套衫,羽绒外套扔在沙发背上,运动鞋牛仔裤,一副美国电影里的打扮。   我不合时宜地想:他这是己经去过还是没去啊?转眼就变成美国入了。   我之前的一点点惆怅随着袁宇的出现都飞走了,短暂的震惊过后,我第二只脚终于踏上二楼。   “袁宇。”   我与他面对面坐下,问他:“你有话要跟我说?”   袁宇想了想,然后低头,笑了。   那是喝了一杯苦酒以后的笑,在他年轻飞场的脸上很不相称。   我半点儿愧疚之心都没有,以他的所作所为,我还能心平气和地与他面对面坐在一起,已经够朋友了。   我也不等他开口,便率先开口。   “我接受你的道歉。”   他一下子抬起头来,两只眼睛都瞪大了。   我从来没在袁宇脸上看到过那么奇怪的表情,一时忍不住,竞然笑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直到我笑完才能开口。   “常欢,你真是不一样了。”   我摸摸脸:“哪里?”   我是想好了要让这件事过去的,我己经决定要快乐了,快乐的人对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大脑会自动将不愉快的事情过滤掉,只留下愉快的部分,就像我现在看袁宇,半山腰上那一幕就淡了,反倒是他对我好过、帮了我很多的部分色彩浓重。   我应该原谅他的,我己经得到了我想要的,心满意足,而他就要走了,他到这里来,只可能是告别。   我甚至庆幸他来了,朋友之间的不告而别太伤人了,尤其是在那样的相处之后。   袁宇认真打量我,然后下结论:“哪里都不一样了。”   我没有再审视自己,如果袁宇这么说,那一定就是了。   但改变是好的,虽然过程痛苦,但有些痛苦是值得忍受的,它们令人成长。   袁宇正色:“我确实是来道歉的,那天是我一时冲动,对不起,常欢。”   我很高兴听到他这样说,其实以他来说,就当那件事没发生过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多少人做了就是做了,再错也不会承认。   我回答:“我已经接受了。”   他想了想:“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点头。   他松了口气,但脸上并没有喜悦之色,过会儿才道:“就你最特别。”   我带一点儿笑:“哪里特别了?”   袁宇终于被我气得笑起来,一只手抬了抬,像是要拿手来抹我的笑脸,我往后一退,他就把手放了下来。   “没你这样的,平时敏感得要命,该敏感的时候,迟钝得像块本头。”   我腹诽:不就是没看出你对我有企图吗?师兄!   我正色:“我一心向学。”   他忍不住也笑了:“一心向学你个头,你都和严子非在一起了。”   我瞪住他,他立刻举起双手:“好了好了,我不该说。”   我把手放在脸上,可以感觉自已的眉毛慢慢放松。   真奇怪,以前人家说眉毛倒立我从来不信,原来是没有眉毛倒立的成因,有些表情是自发形成的,大脑一受刺激皮肉立刻行动,根本来不及伪装。   袁宇看着我,声音低下来:“常欢,是朋友才这么说,严子非不适合你。”   奇怪,他这样说,我反而听出他的担忧与好意。   我轻轻回答:“我知道,他比我大。”   他有点儿急了:“我不是说这个。”   我心平气和地说:“我也知道,他有过爱人。”   袁宇沉默。   我笑一笑:“那你要他怎么办呢?守身如玉,等我出现?他三十多岁了,又是那样的人,他要是从没有过爱人,那才让人觉得恐怖。”   我垂下眼:“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谢谢你。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有些东西即使不完整,我也想要。”   袁宇突然激动起来:“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这样说,不过是因为你没在他那个年龄,等你三十多岁了,也会有不能忘记的人的,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袁宇看着我,窗外路灯的光透过玻璃打在他脸上,我水远不能忘记他所说的话。   他说:“如果我真爱一个人,在她之后,我不会再有,也不希望再有爱情。”   这句话以后,我和袁宇足足有一分钟没有说话。   打破沉默的是小菜,她噔噔跑上楼,一眼找到我。   “常欢,你还聊呢?下头都排队了。”   我应了一声,立刻站如来:“我马上下来。”   袁宇也站起来:“你忙吧,我要走了。”   我已经不能再与他对视,只别过头说话:“我送你。”   下楼发现确实有一批客人同时进来,全是隔一个路口商务楼里刚下班的上班族,大多是来买蛋糕带回家当点心的,顺手再来一杯外带的咖啡,但小菜说的排队却是没有,因为已经有人在吧台里手势娴熟地冲泡咖啡,哪一行都有顶尖人物,就比如黑衬衫老板,看他做咖啡是一种享受。   小菜看到老板,一张脸自动调整成向日葵模式,半仰着就过去了,谄媚又狗腿地接过老板递出来的纸杯放到托盘里,笑容满面地说,“老板,今晚你过来啊。”   老板头也不抬:“不过来你能看到我?怎么楼下一个人都没有?”   小菜立刻出卖我,指着我的方向道:“有人找常欢,他们在楼上聊天呢,我刚才去叫她了。”   我一口气噎住,老板抬头看过来,目光在我身后的袁宇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放下手中的杯子欠了欠身。   “原来是小袁先生,稀客。”   袁宇立定,点头,也欠一欠身,我的目光在老板与他之间打了个转。   有些人总让我觉得自己陷在一个透明的网里。   小菜对我挥手:“常欢,你不是要送朋友吗?我在这里给老板帮忙好了,你快去吧。”   自从我与小菜上班时间固定之后,老板就有些撒手不管的味道了,最近更是偶尔才来一会儿,让小菜哀怨不己,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与老板独处,顿时连交班时间都不管了,只顾着让我快走。   我明白小菜的心思,但沉默的袁宇让我有压迫感,我为难地看着她,只想摇头。   老板留小菜在柜台里,擦擦手走出来:“小袁先生要走了?”   袁宇回答他:“是的。”   老板看看我,又把脸转过去:“招待不周,我送你吧。”   “常欢!”   小菜哀怨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我转头看到她的脸,那瞪圆的眼珠子简直惊心动魄,我都被吓住了,赶紧接过老板的话。   “我送,我送。”   等我和袁宇走到街道上,还能看到小菜隔着玻璃对我挥手,用嘴型对我说话,让我晚点回来。   3   雨己经停了,袁宇走在我旁边,说:“谢谢你送我。”   我想要回店里去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随即想到袁宇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再见这两个字也变得艰难起来。   没想到袁宇下一句话就是:“刚才忘记说,我要去美国了。”   我哦了一声。   他擦着鼻子笑了一下:“看,你一点儿也不吃惊。”   我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这件事己经全校皆知,早己不是新闻了。   “家里一直催我,爷爷过世以后,奶奶也想有孙辈在身边。”   “嗯,老人都需要安慰。”   袁宇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常欢,你现在说话老气横秋的。”   我很高兴他又恢复了正常,所以也就不计较他说话的内容了,只笑了一下,又把两只手都插进外套口袋里。   “你要转学了是吗?去哪个城市呢?”   “旧金山,其实我更喜欢东海岸,但是得迁就老人家。”   我心中暗暗说道,所以哪里的学校都是随你挑的,是吗?   “你没开车吗?”   “没有,司机把我送到咖啡店就走了,我叫车回去。”   我又哦了一声:“那我送你到路口吧,那里叫车方便。”   他点头。   我们继续向前走,路灯不断地把我们的影子缩短又拉长,像一个反复无穷的游戏,天上突然又落下雨来,袁宇抬头,说:“下雨了。”   我把帽子翻上来,帽子有点儿大,我用一只手拉着帽檐回答他。   “跑吧,路口公车站可以躲雨。”   我说完就转头往路口跑起来,雨是转眼就下大了,打在帽子上噼啪作响,然而这声音并未持续很久,我诧异地抬头,是袁宇,脱了他的外套奔上来,罩在我们俩的头上,带着我一起往前跑。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动作,但大雨中的奔跑是本能,而且他的肩膀就在我身后,如果我不跟上他的速度,下一秒就会倒撞进他怀里。   我被动地与袁宇一起跑了起来,男人的体温永远比女人高许多,尤其是年轻的男孩子,靠近了像个蒸笼,他的运动服溅了水,一股暖热的湿气蒸腾而出,让我呼吸困难。   我想离他远一点儿,但整个世界都在下雨,只有我们头上一小块他双手撑起来的地方是可供躲藏的,也只有这个地方,是我不想待的。   幸好公车站就在眼前了,我们冲到红色的雨棚下,这条路永远安静,又是雨天,车站空无一人,刚站定我就从袁宇身边倒退出两步去,他眼疾手快地拉了我一把。   “常欢,你要站在雨里吗?”   我岂止想站在雨里,我简直立刻就想跑回咖啡店去。   袁宇把满是水的羽绒服丢在车站的简易铁长凳上,一只手抹了把脸,一只手将我拉近一点儿才放开。   “躲一躲吧,我叫到车把你带到咖啡店。”   我看了一眼雨势,真是大雨,地上转眼就积起水塘来了,路灯的光倒映在里面,一洼一洼被仍在不断落下的雨水冲击出万千光点。雨幕模糊了哪怕是数米以外的光景,那栋我再熟悉不过的高楼都变得虚幻了。   袁宇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远处:“别看了,这么大的雨你跑回去也上不了班了。我记得老板是有点洁癖的,你湿淋淋踩进去,他说不定就要你回家了。”   我嘴角抽了抽。黑衬衫老板确实有些轻微的洁癖,偶尔还嫌弃人民币脏,袁宇连这个都知道,他们果然是熟识的。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后退,坐到铁长椅上。袁宇也坐下,车站里设备简单,所谓的长椅只是长长一根带网纹的铁条,坐下去十分阴冷。   袁宇抓了抓羽绒服又松开:“湿了。”   我看他一眼,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但他又说:“否则给你垫一下,椅子冷。”   我一愣,接着就低了头:“谢谢。”   袁宇笑:“我对朋友一向很好,你才知道?”   我点头,是了,我们是朋友。这句话让我安心了许多。   “你和老板认识很久了?”   他想了想:“有几年了,他是严子非的朋友,我表姐到上海也常来这里和严子非谈事情,有时候把我也叫来。”   我敏感地发现,袁宇不再叫严子非为“严大哥”,他对他直呼其名。   我不喜欢这个变化,又没有置喙的余地,那是袁宇的自由。   我也想起我第一次与严子非见面的时候,就在咖啡店对面的思凡里,何琳在他身后出现,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就连我都不敢相信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可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不胜自卑地想:那都是我从另一个人那里偷来的幸运。   我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老板人很好。”   袁宇点点头:“饼干做得更好,表姐说为了他的饼干,她可以暂时放弃控制体重。”   就算他说的是何琳,我也笑了笑。   袁宇看着我:“常欢,你应该多笑笑。”   我揉揉脸:“我平时笑很多。”   他立刻叹气:“原来你只对我板着脸。”   我诚意解释:“我怕被人误会。”   他瞪着眼:“误会什么?”   我也叹了口气:“学校里流言多。”   “什么流言?”   我想了想,觉得他都要走了,说了也没关系:“有人传我们关系特殊。”   他接口极决:“难道不是吗?”   我皱眉:“袁宇!”   他举起手挡住我的视线,“好吧,开玩笑。”   我转过头:“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们是朋友。”   袁宇沉默了,过一会儿,他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   “常欢。”   我心一跳,那声音在雨声里,真不像是他发出来的。   “怎么了?”   我抬头,看到他的脸。他年轻的脸上混杂着迟疑与坚决两种极端矛盾的情绪,让我不明原因地怕起来。   两点车灯的光芒破雨而来,我立刻站起来伸头张望,心里默默期望那是一辆我们久候不至的出租车,但令人失望的是,那是一辆蓝色的小面包,并且迅速地从我们面前驶了过去。   袁宇也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我又能感觉到他身上热而潮湿的气息,在这小小的空间中根本无从逃避。   他看着我:“常欢,我就要走了,有几句话,你让我说出来。”   我在半山腰的石阶上曾有过的那种危险即将来临的感觉又出现了,他这样的表情,让我只想在他开口之前就掉头跑掉。   但袁宇已经开始说话了,第一句话就让我动弹不得。   “常欢,严子非接受你,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我后海了,我真该在走出咖啡店的一瞬间就掉头回去。   雨还在下,天地白茫茫一片雨声轰鸣如雷,但袁宇的声音竟然依旧清晰,子弹一样打进我耳朵里。   他看着我,那眼神分明是痛苦的: “我不该说这些,但我关心你。”他顿了顿,真像是痛苦得无以为继了,然后才道,“常欢,我把你放在心上过。”   我木钠地看着他,一半的自己想要他闭嘴,另一半疯狂地想要听完他所说的话。   袁宇还在说:“现在也是,不过你不用怕,我就要走了,他们说再喜欢一个人,分开时间久了就会淡的,我也想试试,说不定过几年我就真的能只把你当个朋友了。可我担心你,输给严子非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常欢,我不想你站将来受伤害。我只想你知道,严子非接受你,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我吸气,全是冷的,一路冻进肺里。   “这和你无关……”   袁宇发脾气了:“对,跟我无关,可我就是那么贱。”   我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镇住,徒然张着嘴,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知不知道你们回去以后严子非来过W市,我不知道他和我表姐谈什么,可我表姐哭了,你大概没有感觉,可是我表姐从七八岁开始就投再哭过,还有何先生找严子非谈话,我听到他们说到你,他说你们已经在一起了,他原本不想那么快,可你……”   我整个人都凉透了,声音都像是碎掉的冰碴子。   “可我怎么样?”   袁宇一下子语塞起来,停顿了两秒才说:“那是男人之间的谈话。”   我盯着他,重复:“可我怎么样?”   袁宇竟然不能与我对视,他把头别过去,才说:“可你太没有安全感!”   我的耳中轰隆作响。   没有安全感,是,严子非明白,他什么都明白,我在他眼里没有秘密,一切都是透明的。那一夜的我在他心里,一定像一个光脚走在雪地里的乞讨者,有一点儿温暖就会死死抓住不放。他只是同情我,可怜我,施舍我。   我记得他的每一个表情,说的每一句话,他说:“常欢,不是现在。”更早一点儿的时候,他说:“常欢,其实我们不必那么快,我可以等你再长大一些。”   那根本是一句安慰!他只是不知拿我这个赝品怎么办好,他不能推开我,就像他不会也不能推开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多可怜,饥寒濒死,划尽了最后一根火柴,不伸出手的旁观者会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常欢……”袁宇向我伸出手来。   我突然愤怒起来,挥手将他的手打掉,我听到自己变得尖厉可怕的声音在大雨中响起来。   “谁要你多管闲事!对,就是我主动的,我恳求他,我不要脸,你满意没有?严子非不会爱我,他只是旧情难忘,只是觉得我跟他曾经的爱人长得像。你不就是要告诉我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吗?你不就是要告诉我他是不会爱上你姐的,也不会爱上我的吗?你已经说过了!可我乐意,我高兴,我也贱!跟你一样!”   我一气喊叫出这么一长串话,整个人都有虚脱的感觉,只知道握紧拳头在原地摇晃着喘气,而袁宇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仿佛不能相信自己所听的到的。   我只看到他的嘴张合数下,最后终于发出声音来,看我的目光分明是悲凉的。   他说:“常欢,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想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然后他就走了,头也不回地踏进雨里,水洼里的万千光点随着他的脚步四散溅开,一切倒影都被打碎到不成样子。   耳中的雷声仍旧轰鸣,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呆呆地看着他离开,那件湿透的羽绒服仍旧在铁椅上团成一团,我下意识地抓起它,又向前走出一步。   大雨中突然亮起来的车灯无比刺目,飞驰而过的车轮两边雨水泼溅如瀑,我尖叫了一声,再去看袁宇,他己经到了街道的另一边。   巨大的惊恐让我脑中一片空白,我想叫住他,想让他回来,但他走得那样快,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赶上的速度,而瓢泼大雨在这个时候成了无边无际水泥的墙,阻隔一切,我最终只是站在空无一人的车站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远去,消失,这过程是那样不可思议,就如同那栋在大雨中变得虚幻的楼,让我怀疑它和他是否真的存在过。   4   袁宇离开后的一个月,我走在学校里时常有错觉,错觉他会突然出现在某个转角,或者上课的时候站在玻璃长窗外对我招一招手,就连咖啡店也不安全,有几次我踏上二楼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心里一跳,觉得他仍旧坐在那张沙发上,转眼就会朝我走过来。   就连那件羽绒服都成了一个刺目的存在,那是一件蓝面白里的羽绒服,又轻又暖,我这样没见识的都知道价值不菲,更何况袁宇身上从来也没有便宜的东西,穷人就是这样没胆色,我连狠心丢掉它的魄力那没有,踌躇再三只好将它带回寝室塞进床底的箱子里。   但袁宇就这样不要了,再也没有向我讨要的意思,我猜想他大概是不会再与我联系了,可又怕突然有一天他回来问起。   我记得他说过:“再喜欢一个人,分开时间久了就会淡的,或许有一天我真的能和你只做朋友。”   我也这样期望着,就算是最普通的那种朋友也好,谈尔遇见能够笑笑说两句,而不是一言不发地转头离开。   我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朋友,而他是真正为我好的,我明白。   至于其他他所说的话,我选择全都不记得了。   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无论好与不好都得继续下去,既然如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那些不好的部分,努力去看好的。我爱严子非,我与他在一起了,这就是我最想要的,一个人不可能只得到不付出,我得到了那么好的,失去多少都是应该的、公平的,如果袁宇永远不想再与我做朋友,那也是我应得的。   这件事成了我仅剩的烦恼,除此以外,我过得简直是在天堂一般的生活。我的学业进行得非常顺利,所有老师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对我另眼相看起来。至于同学,我在大学里快一年了,如果还没能学学会身边的某些声音充耳不闻,日子是没法过下去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严子非真的与我在一起了!   他依旧忙碌,但只要在上海,我就能见到他。有时候他在咖啡店将要打烊的时候突然出现,车子靠着咖啡店外的街沿停着,他走出来站在车边对我微笑,身上还有一些风尘仆仆的味道,那笑容真是无比动人的,我不知道需要多大的控制力才能不让自己朝他跑过去。   还有我在晨光里醒来的那些早晨,他就睡在我身边,我总是尽可能地紧靠他的身体,他也从来不拒绝,任我把手脚放在他的身上,一张脸紧紧贴住他的肩膀。   这个温暖爱笑的男人是属于我的,至少在此时此刻是属于我的。   我可以整夜地看着他,从黑夜到天明,他睁开眼看到我时露出的微笑,每一次都让我幸福得想流泪。   我爱他,真正的爱情都是对一个人精神和情绪的考验,见到他的时候无法控制,见不到也不能平静,就连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能让我心跳如擂鼓,袁宇说得对,如果有一天我再也见不到严子非,在他之后,我也不会再有、也不希望再有爱情。   我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就连宿管阿姨都看出来了,她是见过严子非的,在我差点儿发烧烧死在宿舍里的那个晚上。事后她特地找我问过,就在她那个小房间里,还小心翼翼的,说那位先生是你的亲戚吗?   我问宿管阿姨,这是他告诉你的?   宿管阿姨一脸挣扎:“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他来,就说了句我找常欢,我就把他领上去了,后来想想,这真坏规矩啊,万一是坏人呢?”   我都要笑了:“他怎么会是坏人?”   宿管阿姨叹气:“是啊,可我什么都没问啊,就把他带上去了。到了你门口他敲了门,也没人开,我还想说你不在。可他客客气气地看着我说了声请把门打开,我就真的给他把门开了。他说要带你去医院,我就让他带你去。你说我都老成这样了,什么人没见过啊?怎么就能他说什么是什么呢?”   我安慰她:“他是送我去医院了,那天晚上都是他照顾找的。”   宿管阿姨点头,“后来你都好了,也一天比一天高兴,我都能看出来,我也替你高兴,你还是个孩子呢,总得有个人照顾你。”   她这样说着,带一点儿迟疑,一只手不停地揉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阿姨五十多岁了,老相得厉害,看上去像六十岁的人,手背上青筋浮起皱纹处处,平时也是凶的,有几个女生过了关门时间才回来被她骂到哭过,还有一次几个外校男生跑到宿舍楼下点了一圈心形蜡烛还抱着花举着话筒要一个女生下楼,被阿姨一盆冷水泼过去浇灭了蜡烛也把他们从头淋到脚。宿舍楼里许多人都怕她,晚上在操场上和男友绕得忘了时间都会怕得脸发白,但她对我一直是好的。   尤其是年三十的那个晚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在寒夜里披着衣服出来给我开门的样子,还有她让我上楼前说:“明天早上下来吃饺子,剩了好些。”   就在那个除夕夜里,我被姑姑强迫同意放弃奶奶留下的房产,又被自己醉酒的父亲狠狠扫了一个耳光。严子非出现过,又离开,我回到这里,仍旧是孤独一人,是她在寒冷的年关里给我打开门,惦记着我,还给我留了饺子。   她是真的在关心我的,又因为这关心,连一句质问的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自责。   我突然鼻子酸起来,伸出一只手握住宿管阿姨的手,红着眼睛说:“阿姨,他不是我亲戚,他……他很好,对我很好。”   阿姨一下子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常欢,那是个大人物吧?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了解清楚没有?”   我笑起来:“他是做金融的,很忙,阿姨你看太多电视剧了,还有他是单身的,我了解清楚了。”   宿管阿姨被我说出心里想问的,一下子就尴尬了,反过来握了握我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只是笑,她就站起来说话:“瞧你笑的,回去早点儿睡吧,不说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我还是笑,笑着点头。知道阿姨为我担心,就更不能告诉她我和严子非在一起的时间都是偷来的。   我终将失去他,一切只是长短而己。   5   时间转眼走到两月后,黑衬衫老板给我和小菜发了新的制服,黑色连身衬衫裙,一人两套,制服应该是手工制作的,没有标牌,剪裁非常合身。我这几个月在咖啡店穿习’惯了长袖制服,突然换了短袖裙装还有些不习惯,每做完一杯咖啡都下意识地摸一摸手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但新制服真的很好看,一天之内好几个熟客夸奖了我和小菜,小菜高兴得不得了,还跟我说常欢你运气真好,上一套制服我都穿了两年了呢,一直没换过,你一来老板就给换衣服了。   老板刚从云南回来,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一边翻检电脑里的照片一边挑选,听到这话连头都没抬,只说:“短袖省空调费。”   小菜与我汗颜。   老板仍穿着他的黑衬衫,袖口扣得严严的,我从未见过他穿过别的颜色和款式款式的衣服来店里,倒真是一年四季都穿这套。我和小菜之前的制服也是这样的长袖黑衬衫加同色长裤,有两套可以换洗,我衣服不多,常常就把它穿在外套里直接来上班了,也省了换衣服。但店里的制服好是好,就是料子厚实,秋冬天还行,到了夏天再想这样偷懒就很难了,尤其是最近,常把我热出一头汗。   而且新制服实在是合身又好看的,又没任何一处标示证明它是一件制服,平常穿着毫无问题,一下省了我购置夏装的费用。我很少有机会为了一件新衣服感到雀跃的机会,这意料之外的好事让我格外高兴。   晚上严子非也来了,小施开车,严子非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忙,第一眼都没看到他,还是小菜推了推我我才发现,然后我就笑了。   他也对我笑,叫我:“常欢。”   小菜招呼他:“严先生你来了。”   黑衬衫老板这一天都在店里整理他的照片,到现在都没走,这时也不站起来,就从沙发上转过头,开口说话。   “什么意思?这么些天不来,来了就只看到两个小姑娘。”   严子非笑着握一握他的肩膀:“我故意的。”   老板发出一个鼻音,然后就丢下电脑站了起来。   “喝什么?”   严子非看我:“让常欢弄就好。”   老板就坐下了:“也好,她弄的你就不挑剔了。”   严子非在他对面坐下了:“我什么时候挑剔过?”   老板笑着哼了一声。   我红着脸在吧台里做咖啡,最后还打开罐子夹了小饼干放在小碟上,小菜快手快脚地端过去,因为动作太大,还差点儿让一块饼干掉到地上,幸好严子非一手接住,然后就放进了嘴里,对着老板笑了笑。   老板叹了口气拉住手忙脚乱的小菜问严子非: “怎么样?”   严子非点点头:“饼干不错,这次放的是杏仁?”   老板没好气地拉了拉小菜的裙角:“这个!”   严子非弯起眼睛笑了:“嗯,不错。”   小菜回到吧台的时候,拉起我的手就放在她的脸上,激动地问我:“烫不烫?常欢,我的脸烫不烫?”   我摸了一下:“烫。”   她捂住心口:“老板拉我裙子呢,还说我漂亮,我太高兴了。”   我不想提醒她说不错的是严子非,而且两个男人谈论的明显是她身上的裙子,小菜的快乐是那么明显,在朋友快乐的时候搞破坏的人都该遭雷劈。   小菜又问我:“常欢,你说老板是不是越来越喜欢我了?最近我做错事他都不训我了。”   我笑:“我也这么觉得。”   她两眼亮晶晶地抱住我的胳膊:“常欢,你最好了。”   我拍拍她的手:“收拾吧.还有一会儿就下班了。”   小菜不动,突然又哀怨了。   “其实我也知道,老板不会真的喜欢上我的。”   我愣了一下,都快十点了,咖啡店里只剩下几个客人,老板与严子非还坐在窗边,正在一同看照片,没有人注意我们在吧台里的谈话,我拉了拉小菜。   “不要这么说啦,你不是一直对自己最有信心。”   小菜叹口气:“可他有喜欢的人了,就是那位常来的女客人。”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有些人是让人一见难忘的,找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位女客的情景,她在二楼的沙发上睡着了,杂志搁在身上,被我惊醒后微微一笑,真正色若春晓。老板那样一个万事不上脸的男人,看到她也会结巴,每天留一点儿小饼干在单独的罐子里,我们都知道他是留给谁的,她不来宁愿倒掉,从来不会卖给别人。   我安慰小菜:“可她已经结婚了,小孩都有两个了,还那么可爱,连她的先生都常来这里,老板跟她不会有事的。”   小菜黯然:“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事的,可是他喜欢她啊,喜欢不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心里有谁是他自己的事情,跟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的心突然跳得沉重起来,那是一种令我极端不舒服的节奏。   我勉强笑了一下,对她说:“可你能天天见到老板啊,她都很少来的。”   小菜最后又叹了口气,拿起抹布开始清理台面,嘴里小声说:“可是常欢,一个人心里还有喜欢的人的时候,是看不到别人的,再好也看不到。”   老板的声音响起来:“不打烊了啊你们俩,想做通宵是不是?”   小菜立刻应声:“打烊打烊,我去二楼催那两个客人。”   我一个人留在吧台里,老板低头收电脑,严子非抬头,远远地对着我微笑起来。   我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仓促间只知道闪躲,他明显是感觉到了,眉毛一扬,仿佛一个无声的询问。 |魑黥。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十一章 意外与明天   1   晚上严子非在书房忙碌,我不肯进房,一定要抱着书坐在看得到他的沙发上等他。   他说了几遍让我先睡,看我坚持,就笑了,笑得有些无奈。   “明天你还要上课。”   我回答他:“要大考了,课都停了,我带了书在这里复习,放心,我不出声。”   他坐在桌前说话:“我以为你这样的好学生是不用复习的。”   我其实累得连自己看到那一页都不记得了,只嘴硬:“我就是那种从来不在大家面前复习,回到家通宵拼命的人。”   他笑着看我:“然后考了第一,还假装自己连书都没有看过?”   我弯起眼睛,捂住嘴点头,顺便捂住自己快要忍不住的一个哈欠。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对着电脑看文件。书房很大,与房子里其他部分一样纯粹男性的空间,原木书桌宽大厚实,我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落地灯晕黄的光把我笼在里头,沙发是皮的,很大,非常舒服,我可以把整个人都窝在里面。手里的经济学概论是我早已复习完毕的,枯燥的数字与公式增加了我的睡意,我渐渐觉得眼皮沉重,又舍不得合上。   严子非就坐在离我三步以外的地方,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屏幕的微光让他的五官半明半暗,偶尔他也感觉到我的注视,略微侧脸看过来,对我笑着扬一扬眉毛。   一切都平静、舒适,完美得不像是真的,我们离得这么近,我只要扔下书站起来,就可以抓住他的手,但他离我又是那么远,我与他在一起几个月了,除了这被圈起的百十平方米,再没有其他场合是我们可以如此靠近的,除了小施之外我也不认识任何一个与他共事的人。   或许还得算上何琳,其实她也不必难过,我上一周还在电视上看到她与严子非一同出席金融论坛的活动,她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边,她与严子非一同上台的时候,所有的闪光灯都对准了他们俩。   那天晚上严子非带我去吃夜宵了,离开宿舍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还有几分钟就是关门时间,宿管阿姨问我还回来吗,我都不敢看她的脸,然后小施的车就开进来了。她看着那车叹了口气,对我说:“常欢,你还是个孩子呢,要自己小心。”   我上车,一直到车子驶出学校才把头抬起来。   小施还是把我送到了那间弄堂里的小饭店,老板一如既往的不爱搭理人。严子非已经在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桌边上,送开了领口卷起了袖子,自己在剥虾。   我坐下的时候,面前就已经有了一小碗剥好的虾肉,老板走过来瞪眼睛:“就你手快,这要自己剥才有味道。”   问问啊我都不好意思了,严子非还是平常的笑容,只说:“我不饿。”   老板怒了:“不饿跑来吃什么夜宵?别人订了好几天想吃都吃不到。”   他回答:“就想和她坐在一起吃点儿东西。”   老板噎了半晌,走了。   我一张脸涨的通红:“我自己来剥吧。”   他也不坚持,停下手,声音温和地说:“好。”   我一边剥一边说:“今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学校里?”   我点头:“小戴买了个电视机。”   他靠着椅子,伸长腿:“论坛是上周的事情,那不是直播。”   我很认真地继续剥虾。   “我和何琳一起参加的,有家英国公司想与何氏合作,她代表她父亲来签字的。”   其实他不需要向我解释任何事,我都懂。   我没说话,只点点头。   他看着我,过一会儿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就好像我是个很小很需要安慰的小孩。   我想起袁宇说何琳哭了,我不知道严子非与她谈了什么,她是否对他说了那张照片,我没有问,也不想知道,一段感情不需要太多的提问与回答,有时候知道得越多反而越受伤害。我相信严子非对我是好的,真心想让我在他身边的,至于其他,他没有告诉我的,我也不想知道,就算不幸知道也要强迫自己全部忘记,放到大脑中那个叫做永不打开的文件夹里,永远封存起来。   “常欢。”严子非突然叫我。   我嗯了一声,猛地睁大已经快要合上的眼睛。   他走过来,拿走我手里的书。   “去睡吧,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再想拒绝,他已经把我抱起来了。   我真爱他的怀抱,那样有力、温暖,充满了安全感好得让人想流泪。   晚上他回到房间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朦胧中有人在我身边躺下,又把我伸在被子外的一只手放了进去。   我本能地靠向他,他就张开手把我抱住了,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那沉稳的心跳仿佛最好的催眠曲。   模糊见听到他问我:“不闷吗?”   我不答,只收拢双手,把脸贴的更紧,完全是在梦里耍无赖的姿态, 他好像笑了,也没坚持推开我。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还在严子非的怀里,半张脸仍旧贴在他的心口上,被子推到我的下巴处,她的整个肩膀都在外头,我一动,他就醒了,低头看我。   我与他四目相对,然后一时冲动,仰头就吻了他。   严子非在一秒之后回吻了我,这个清晨突然开始的一个亲吻渐渐拉长,最后打乱了一切节奏。   他翻身俯视我,然后解开我身上的一切束缚,我顺从地回应他,他是我优雅而从容的爱人,带领我看见天堂,我迷恋他身上的一切,他的笑容、气味、声音、身体,因为不可能永远留住,所以全都弥足珍贵。   一切停止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重复:“我爱你,我爱你。”   他俯视我,那双黑色的眼睛仍旧残存着潮湿的情欲。   然后他翻身下来,抱住我,再次吻了我。   这是一个温柔而绵长的亲吻,或许胜过千言万语,但他不会知道,对我来说,沉默比一万个拒绝更伤人。   等我回到学校后,就把压在箱子底下夹层里的那张照片又拿出来看了一遍。   箱子一打开,袁宇的羽绒服就露出来了,我将它推到旁边,再拉开夹层的拉链。   那张照片和妈妈留下的存折放在一起,存折里的钱早己被我提空了,那原本皱皱的表面也被我摸得有点儿卷边,上,我将它小心拿出来放在膝盖上,再从更里面一点儿的地方摸出那张照片。   寝室里除了我以外就没有别人了,临近大考,就连平时从不把课程表放在心上的小戴都发奋图强起来,小戴有录音笔,复习课的时候把老师所说的重点都录下来,然后去图书馆戴着耳机想听几遍就听几遍。至于雯雯,她从寒假以后就和大二的一位师兄谈上了,师兄义务提供自己上一年所有的考前重点和笔记,约会兼复习,两不耽误。   开灯的时间还没有到,我一个人坐在窗户边上看那张照片,黄昏的夕阳融在了泛黄的照片上,这真是神奇的东西,薄薄一张纸片凝固时间,那两张幸福的面孔逃脱了岁月的摧残,在照片上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并且永远幸福。   我只是这样看着,就觉得自惭形秽。   2   离期末考试还有一周的时间,就连小菜都看出我的情绪低落,上班的时候问我:“常欢,你担心考试吗?”   我正在擦烤箱,头埋在烤箱里回答她:“还好。”   小菜一脸同情:“我上学那会儿,每到考试夜里就睡不好。”   “熬夜复习吗?”   “不是,寝室里没灯,其他人都拿个小凳去厕所和洗衣房看书,晚上我眼一睁,上下左右一个人都没有,跟恐怖片似的,我害怕。”   我换了一个方向继续擦,回应一句:“你都不用复习的啊?天才生。”   小菜学老板的样子发了个鼻音,得意扬扬地说:“复习什么?我眼睛好,进考场前后左右桌上的考卷都是我的小纸条。”   我刚把头伸出烤箱,忍不住笑了,小菜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看到你笑了。”   我奇怪:“我没苦着脸啊。”   小菜动动眉毛:“你觉得有人看着你的时候是没有,不过没人的时候,你就是这副样子的。”她这样说着,还特意用手将自己的两条眉毛拉下来,一张嘴用力往下折,做出一副很窘的表情给我看,又强调了一遍,“这样的!”   我吃了一惊,怎么?我难道不是一直面带微笑的吗?如果连小菜都能看出我的不安,那其他人呢?严子非呢?   考试没什么难度,对我来说卷子上所有的题目都是亲切的,我从不明白为什么身边许多人谈考色变,这分明是生活中唯一有标准答案的比赛,如果连它都觉得可怕,那还有什么是不令人恐惧的?   到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时候,爸爸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任何事先通知,我回到寝室一推门,就看到他坐在寝室里等我。   寝室朝北,他坐在背光的地方,低头翻看小戴丢在桌上的一本数码杂志。   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习惯性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才能开口。   “爸爸。”   爸爸听到声音立刻站起来,转过头看着我,低低唉了一声。   我们对视了两秒钟,我迟疑地,又叫了他一声。   “爸爸。”   他突然回神那样,朝我走近一步:“考完了吧?”   门被推开了,雯雯与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看到我们俩面对面站着就是一愣。   我赶紧给介绍。   “雯雯,这是我爸爸。”   那中年男人稍微有些秃顶,笑容和雯雯一模一样,听到这句话就上来跟我爸握了握手。   “常欢爸爸是吧?我是雯雯爸爸,你家常欢可厉害了,总考第一名,次次拿头等奖学金,我家雯雯差远了,我总让她跟你女儿好好学习学习。”   雯雯叫了一声:“爸!”声音拖得长长的,明显是在撤娇。她爸爸就笑着拉了拉她的辫子,走到她床边上一看,顿时哎哟了一声:“自己把铺盖卷好了啊。真长大了,开学那天还是我和你妈给你铺的被子呢。”   雯雯跺脚,又叫了一声:“爸!”   雯雯爸哈哈大笑,一只手把她整理好的铺盖卷提起来,另一只手又拉起她的行李箱:“行了行了,咱们回家,你妈在车里等着呢。”   雯雯与她爸爸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寝室里就又只剩下我和爸爸了。我转身找了自己的杯子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桌上,看着他再次坐下,自己也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我知道他一定是有话要对我说,但我们生分得太久了,一台太久没有发动的机器总需要一点儿缓冲的时间才能继续运作。   爸爸喝了一口水,终于开始说话。   “常欢,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我坐在床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   “我也考虑了很久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了,我们终究是父女。”   我很紧张,只低头听着,隐隐还有些期待。   爸爸咳嗽一声,像是很难继续,但他还是说了下去。   “是这样的,你妈妈走了也快一年了,你在这里读书,过年也没回去,我在江西从早到晚家里只有一个人,日子实在不好过。”   我实在没想到爸爸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在我心中永远是带着恐怖阴影的,我从小不敢太过靠近他身边,怕他不知何时就会突然伸出手来给我一巴掌。但他现在坐在我面前,低着头说一个人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他是真的老了,而且瘦了,两眼浑浊,染过的头发也遮不住发根刺眼的雪白,一双手皱得像失水过多的苹果,又因为酗酒,无论何时都在微微发抖。   我突然鼻子就酸了,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我早己不是个无知的孩子了,也知道他这一生的不如意与不甘心.我其实应该理解他的,我可怜的、被命运打倒的父亲。我只是害泊,恳求也得不到的爱太令人伤心了,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所以更令我绝望。   我哽咽了一下,开口说:“爸爸,我跟你回去。”   爸爸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硬了,拿在手上的杯子晃动了一下,水溅出来,在斑驳的地面上留下一小摊痕迹。   我半立起来,想要朝他走过去。   但他低头放下杯子,并不看着我说话。   “我是来跟你说,我在江西有人了。”   我维持着半立的姿势,茫然地看着他。   他终于把那杯子放好了,抬起头,在我这样的目光下居然语不成段起来。   “我就是来跟你说,我在江西,在江西己经……”   我艰难地咀嚼他话里的意思,却仍旧无法理解。爸爸又咳嗽了一声,好像喉咙里滚动着一口浓痰。   这声咳嗽之后,他终于把话清楚连贯地说了出来。   “常欢,我又有人了,别人给介绍的,她姓林,也是厂里的,我跟她己经住在一起了,你要是想回去也行,我先跟她说一声。”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心一下子冷下来,嘴唇发麻,自己伸手摸了摸,觉得连皮肤都变硬了。   我再看他,就看出他的变化了。他身上穿得很整齐,衬衫的领口袖口都是干净的,没有任何污渍。头发也修过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与我记忆中妈妈去世后永远浑身酒味一身脏乱的父亲完全是两个人。   他己经和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了,她照顾他,他需要她,他到这里来只是对我宣布一个结果。   我是他的女儿,但从此以后,如果我要回家,必须得经过一个陌生女人的允许。   我的心一直沉下去,深渊永不见底,我听到自己开口说话,那声音是陌生而空洞的。   “我知道了,你走吧。”   爸爸脸上露出略有些无措的表情:“你不是说要跟我回家吗?”   我站起来,背对他,抚平被坐皱的床单。   “你听错了。”   背后传来椅子被推动的声音,站起的声音,还有朝我靠近的脚步声,但随即那脚步声又停止了。他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我没有回头,他也没再走近。   他在背后问我:“不回去你住哪儿?”   我低着头,两只手还按在床单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单上的条纹,直到酸胀发痛。   “和寒假一样,住这里。”   他沉默了几秒钟,又问:“钱还够吗?”   我一动不动地回答他:“够,我打工。”   他就不再说话了,过了几分钟.或许是几个世纪,我终于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气声,然后门开门关,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还是没有动,身体是麻木的,头脑也是。我这样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看到自己掉在床单上的眼泪。   我觉得自己是可笑的,我曾经无数次想过,一个酗酒的父亲比没有父亲更可怕,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哭?   我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将近一年了,在这几百个日夜中,我只见过他一次,得到的是一个耳光。现在他来看我,告诉我他已经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他并不是来带我回家的,我己经没有家了。   我站直,想要擦干眼泪,但眼泪从指缝里疯狂地流出来,根本无法阻拦。   是的,他并不是来带我回家的。   我已经没有家了。   晚上我一个人去了严子非的公寓。   他不在,有一个跨国并购的项目需要他飞到另一个国家,我已经有两周没有看到他了。   公寓里空荡荡的,因为大,在这样的夏天里也有一股凉气。我没有开灯,月光从客厅的落地窗外射进来,公寓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乳白色的光做的纱。   我就着月光径直走进卧室,窗户铺着深蓝色的床单,一切整齐有序,床头柜上还有他随手搁下的手表和笔,床边椅子上搁着他在家里常穿的T恤和运动裤。   我在床边坐下,拿起那件T恤,低头闻了闻,然后把脸埋进它里面,许久没有抬头。   晚上我就在严子非的床上睡着了,这是我第一次用他给我的门卡走进公寓,第一次一个人躺在这张对我来说大得有些无边无际的床上,床单是凉的,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也是凉的,没有他在,这地方就像是一片荒漠。   我很想给他打一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但最后我所做的只是将那件T恤紧紧握在手里,按在心口上,一个人闭上了眼睛。   3   再过一个礼拜,宿舍楼已经基本空了,还有个别没回家的学生,全都是打算结伴出去旅行的,一大早又叫又闹,热热闹闹地在走廊里大声商量走什么路线。   宿管阿姨来的时候我正在晾衣服,宿舍全空了,我把长绳子悬在几张床当中,连床单都洗了挂在上头,听到阿姨叫我,我就从椅子上跳下来从床单边上伸出头去回答。   “门没关,阿姨您进来吧,我在这儿呢。”   地上有点儿湿,阿姨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拉着我说。   “常欢,怎么你还没回去呢?”   我答她:“我不打算回去了,想在学校过暑假。”   阿姨吃了一惊:“怎么?你连暑假都不回去过?可宿舍楼暑假里是要大修的啊,不能住人的。”   我征住:“不能住?”   宿管阿姨为难地看着我:“其实你寒假住在这儿民是违规的,这暑假可就真不能住了啊,学校领导都发通知了,说是施工队下礼拜就进来了,让我每间宿舍都检查一下,别有学生遗留了鹭物品。”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她,再次重复她的话:“宿舍要大修?”   阿姨迟疑地问:“常欢,上次来找你的那个人是你爸爸吗?他在我这儿登记过才上楼的,怎么你不打算跟他回家?”   我没说话,渐渐眼睛红了。   她怜悯地看着我:“我下礼拜也得走了,好久没回老家了,想小孙子呢。你快想想办法吧,要是跟家里闹脾气,就别犟,到底是自己爹妈,你说是不是?”   我低下头,许久才应了一声是。   阿姨拍拍我的肩,转身走了。我抬头看一眼还在滴水的床单,想了想去枕头边拿了手机,打开拨电话。   电话很决就通了,严子非的声音响起来。   “常欢?你在哪儿呢?”   我知道他不在上海,但听到他的声音我就会感觉到他仍旧在我身边。   我吸吸鼻子:“我在宿舍里。”   那头出现其他人的声音,他的声音离开电话,我听到他说:“你等一下。”   我赶紧说:“我没什么事,你忙吧。”   他就说:“好的,我迟些给你打电话。”   我说好,然后主动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我的难题对严子非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困扰,他会问我为什么不收拾东西搬进公寓里去,还会提醒我他在很久以前就给了我那张可以自由出入的门卡。   但我该怎么告诉他,没有他在,那里就是片了无生气的荒漠。而我这个不请自来的过客,连走进去的勇气都没有。   傍晚我在咖啡店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小菜不在,店里就我一个人,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做咖啡,等我擦了手去接,铃声己经断了。   我拿起来看了一眼,未接来电显示的只有私人号码这几个字,不知是谁打来的。   门上的铃档又是一响,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抬头叫了声“欢迎光临”。   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男人,面孔熟悉又陌生。   他对我笑,还招了招手:“嗨,常欢。”   我迟疑地看着他,门铃又响,有个女孩子连跑带跳地进来,一只手还抓着钥匙,喘着气说:“周!这里很难停车的!你也不等我。”   我看到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立刻就想起来了。   这一对分明是我和严子非第一次去那家小饭店遇见过的,我还记得这苹果脸姑娘的名字,他叫她曼曼。   我也记得严子非与这个叫周的男人是朋友。   我从吧台后面走出来迎接他们:“周先生,曼曼小姐,你们好。”   那女孩子就惊讶了,抓住周的手臂:“她记得我们。”   周反手握住她,笑着问:“严对你说起过我们?”   我摇头:“没有,我记得你们,上回在饭馆,你们在喝汤。”   他哦了一声,微微笑:“你的记性倒是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一直微笑,但仍是让我心生敬畏,不敢靠近,倒是站在他身边的女孩子,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不说话都让我觉得可爱又亲切。   我招呼他们:“周先生,曼曼小姐,请坐吧,喝咖啡吗?”   “叫我曼曼就好了!”   “是啊,她也不是小姐了。”周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她是我太太。”   曼曼原本鼓起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看到她偷偷地使劲想要收回自己的手,但周低下头看了她一眼,她就不动了,几秒以后还把手指跟他的交缠在一起。   我只是这样看着他们,都觉得美好。   周又说:“我们不是来喝咖啡的。”   曼曼抢着接话:“我们是来接你出去玩的。”   我愣住:“出去玩?”   “去烧烤派对,留白家的,茉莉烤的鸡翅可好吃了,还有他家的元宝最有趣,我们家小龙小凤也在。”   曼曼笑眯眯地说:“对,我的双胞胎。”又给我比了个数字,“三岁了哦!”   天!她看上去也就是个孩子。   我有点儿接不上话的感觉,只张着嘴看她,她就过来拉我:“走吧走吧,这会儿他们都已经烤上了。”   我抓住沙发背:“不行啊,我还得看店。”   周看一眼手表:“嗯,不过有人替你请过假了,你老板没接到电话?”   正说着,老板就从门外进来了,看到店里的情况,一脸无奈加无语。   “行了,我己经来了。”   我见了救星那样叫他,“老板!周先生说……”   老板走过来说话:“我知道了,严打过电话给我,说要替你请假。”   我吃惊:“他替我请假?”   周拍一拍老板的肩膀:“要不要一起去?”   我站在旁边,只看到曼曼在后面扯周的衣角。   老板面无表隋地道:“留白邀请过我了。”   “哦?”周像是来了兴致,颇为有趣地追问,“那你去不去?”   老板走到吧台后:“不了,我要看店。”   我顿时为老板难过了。   我也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低声说:“老板,还是你去吧,我留下看店,我也……跟他们不熟。”   他挥挥手:“去吧去吧,严的朋友就是你的明友,再说是他亲自打电话来替你请假的,怎么他没有跟你说吗?”   我摇头,老板就对我笑了一下:“去吧,认识一下他的朋友,他想让你高兴呢。”   我轻声说:“可我没有不高兴啊。”   老板已经把机器打开了,在磨咖啡豆的噪声和香气中头也不抬地反问了一句。   “是吗?”   4   曼曼的热情是令人无法抵挡的,我最终还是被她拉上了车,周倒也绅士,不但为我们开了车门,还走到前座拉开了驾驶座的门。   曼曼立刻紧张起来:“你要干什么?”   “开车啊。”   “不用你开。”曼曼立刻开口,我看她紧张得两手都握成拳头了,直接就无法理解了。   难道不该是先生开车吗?但我随即想起来他们来的时候就是曼曼抓着车钥匙的。   周坚持:“你和常欢聊天啊。”   曼曼比他更坚持,直接挤上驾驶座:“你跟她聊天就好了。”   这就有点儿过了……   我脱口血出:“我小用聊天。”说完又觉得自己傻。   曼曼己经成功地握住了方向盘,闻言回头跟我说:“相信我,常欢,如果是他开车,我和你不会有心清聊天的。”   周坐到副驾驶座上,叹口气,我都可怜起他来了,曼曼还是不为所动的样子,转过方向盘就走了。   我低下头,就在车上给严子非发了个短信。告诉他周来接我,老板让我去留白家参加烧烤派对。   他的回复很快来了,简简单单的,只一句话。   “玩得开心。”   我握着手机,许久没放开,心里全是暖意。   他或许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我所经历的一切,但他能够感觉到,还为我安排了这样意外的一次聚会,让我与他的朋友们在一起,他不会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曼曼开车很稳,车子平顺前进。很快我就发现我的同情是多余的,他们两个几分钟以后就开始有说有笑,我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他们两个说话时的目光、神态、声音与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是美丽的,那画面如此完美,旁人根本没有插入的空间。   我还发现,周看着妻子的时候,那笑容与平常是不一样的,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真是像云破月现那样,有一种令人不能逼视的美。   真是神仙眷侣。   他们甚至己经有了一对儿女。   目的地在西区安静社区里,暮色中的小楼早早亮了灯,草坪上支了烧烤架,小孩子的嬉笑声远远就能听到。   我跟着周和曼曼踏上草坪,最先跑过来的是一个穿着红白条纹连衣裙的小女孩,一路叫着妈妈,张着手就扑了过来。   曼曼啊了一声,快走了两步,但仍是没赶上那小女孩滚倒在地的速度,幸好她身后还跟着个穿着蓝色短裤白色T恤的小男孩,一把拉住她的手,堪堪救了她那张就要埋进草地里的小脸蛋。   等周终于抱起他女儿的时候,我的那声惊叫才咽回去。   曼曼大概是对这种情况看得多了,只笑嘻嘻地对我说:“看,这就是我家的小龙和小凤。”   我还没答话,裙角就被拽住了,我低头,就看到一个吃看满脸都是酱的小男孩,也就是两三岁的样子,拽着我还要转头问别人:“阿姨,新阿姨?”   曼曼蹲下来跟他说话:“元宝啊,这是常欢姐姐,别叫阿姨,她还小着呢。”   元宝抬头看我,那张圆嘟嘟的小脸真是这世上最融化人心东西,立刻就让我膝盖下落,只想蹲下来跟他说话。   背后就又有人走过来了,一把将元宝抓起来,对,就是抓的,老鹰抓小鸡那样。   我抬头,看到留白的先生肖,他也看我,声音里都是笑:“常欢你来了?留白在那边呢,过去吃起来吧,别客气。”说完才对着正毛毛虫一样努力挣扎想重获自由的小元宝道:“小坏蛋刚才是你在偷吃对不对?说了鸡翅还没熟呢,你姐姐都要哭了。”   元宝扁嘴,对着走过来的妈妈张开手,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妈妈!”   我终于看到了在这里唯一一个还算得上熟悉的面孔,忍不住脱口叫了她一声。   留白笑着对我点头,开口却是先对着她先生。   “肖。”   她的声音不大,平常语气,不过被叫的男人教训儿子的气势立刻弱了,只叹气把元宝放下,还用手帕给他擦了擦嘴。   元宝一得到自由.就跟个小树袋熊样往他妈妈身上爬,他是那样一个结结实实的小肉团子,我真怕他把纤细的留白给抱断了。   果然就连他爸都看不下去了,再次弯腰把他抱了起来,这回倒是正正经经用了两只手,抱孩子的标准姿势,还逗他:“行了,妈妈要跟朋友聊天了,我们去找姐姐。”   元宝咬字清晰地回答他:“鸡翅。”   肖瞪了儿子一眼,留白看着自己的丈夫,肖就叹气了,抱着儿子边走边说:“好,鸡翅。”   我实在忍不住,一下就笑了出来。   他们三个大人三个孩子热热闹闹地走了,留自与我面对面,微笑道:“欢迎你,常欢。”   我真的喜欢她,虽然她让老板伤心了。但是对大部分人来说,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孤独的事情,跟那个人完全没有关系,这一点我比谁都明白。   我回答她:“谢谢你邀请我。”   她带我向灯火通明的地方走去,边走边说:“是肖邀请了严子非,我让他带上你,他说自己不在上海,让你做代表。”她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还让周去接你了,他说你们是见过的,是吗?”   我点头。   她把我带到桌椅边,烤炉就在大桌边上,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子正抿着嘴极其认真地用铁夹在翻着冒着油光啦啦作响的鸡翅,肖已经捋着袖子上去帮忙了,曼曼带着两个孩子在分碗碟,周进了大屋又出来,手里拿着相机。   正烤肉的小女孩就是留白的女儿茉莉,我认得她,留白常带她来咖啡店。   我叫她:“小茉莉。”   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小脸被烧烤炉的热气熏得红扑扑的,看到我就笑着招了招手。   “姐姐你来啦?鸡翅好了,来吃啊。”   那神态笑容,就是个翻版的小留白。   我一点儿都不奇怪为什么肖宝贝这个女儿宝贝到让儿子都吃醋的地步。   我还以为留白家里办的烧烤派对会来许多人,至少也要像电视里那样,一群戴着白手套的专业人员进进出出端着盘子为大家服务。没想到一晚上就这两家人和我,茉莉烤完她拿手的鸡翅就被肖送到桌边来了,接下来全程是周和他两个人服务大家,肖说了好几个自己在北美办烧烤聚会时的笑话,逗得大家前仰后合。至于周,他站在烧烤炉边上的样子真是格格不入,最后还是曼曼看不下去了,一定要过去把他替下来。   草坪上充满了交谈声、笑声、孩子的声音,还有烤肉的香气,我只是站在他们中间,就能感受到这两家人的其乐融融。   那是最好最亲的家庭才能带来的感觉,我想到自己的爸爸,只有黯然神伤。   但他们是那么友善、亲切、随和,我的拘束渐渐消失,到最后竟然也吃得两手都是油,曼曼己经过去帮忙了,周仍旧不愿离开烧烤架,桌边就剩下我和留白,她轻声与我说话。   “还想吃什么?”   我把手按在肚子上:“己经饱啦,太好吃了。”   肖走过来,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留白,我搞不定那小子,快去救场。”   我和留白一起转头,就看到元宝与小凤抓着同一根香肠都不肯放开,小龙己经退开三步,一副我不认识他们的表情。   留白笑:“你怎么不帮小风?”   肖委屈,弯着腰一张脸几乎要贴在妻子的头发边上:“不敢,你又瞪我了。”   我辛苦忍着笑,留白朝那个方向走过去,肖坐在妻子刚才所坐的位子上,看着她抱起儿子,又亲了一下茉莉,目光温柔。   我真心诚意地说:“肖先生,茉莉和元宝都太可爱了。”   肖转过头,笑着看我,我对他并不算陌生,偶尔他也会来咖啡店接茉莉和留白回家,他看上去是个极其斯文的人,说话也是慢悠悠的。   “谢谢,常欢。”   我不知道能与他聊什么,但他并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反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桌上什么饮料都有,酒瓶同样林立,盛具都是白色瓷器,玻璃杯上刻着花纹。一切都是好的,好得让我不敢随便伸出手。   “喝酒吗?”   “不了,谢谢您。”我摇头,握住手里盛着橙汁的玻璃杯。   他又说:“严很在意你。”   我的心突然一跳,看着他竟有些害怕起来。   肖笑着,仍是那样斯文儒雅:“他打电话来,拜托我们照顾你。”   我低声回答:“多谢你们,我今天很愉快。”   他又说:“他是我们当中最忙的,成天不见人影。”   我并不知道他们的职业,也不想问,只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是,他一直很忙。”   “有些人会受不了。”   谁?是说我吗?我沉默地看着他。   肖用指尖敲敲酒杯边缘,轻松地接了一句:“不过我看他乐在其中。”   我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怎么样?那个温柔爱笑的男人,请给我这世上所有的赞美之问。   但最后说出口的,只是简简单单的:“他很好。”   他再次看我,微笑道:“是吗?他以前可不这样的,我跟他小时候就认识,那家伙年轻时候最吵闹,精力狂,多动症,随时随地拉一群人爬山出海,我看到他都躲着走,那时候他最讨厌别人只笑不说话,说那些人闷,你看现在。”肖笑起来,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道,“人总会变成他们最讨厌的那个样子。”   人总会变成他们最讨厌的那个样子……   我没来由地难过起来:“我……不知道。”   肖撑着脸看我,很突然地问了一句:“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我不自觉地挺直后背,觉得自己浑身的皮肤都紧绷了起来。   “那个谁……好像是台湾的,演过好多片子,我记不起名字了。没人说过吗?”   我的心脏跌宕起伏,至此己经全面投降。   “没,没人说过。”   他笑笑,喝了口酒:“算了,很高兴你来,我那老朋友又没时间又没情趣的,居然还能找到受得了他的人,常欢,你挺了不起的啊。”   “肖,这么有话聊?”周走过来,用满是烟灰的手拍了肖一下。   肖站起来,也不管衣服上的灰印子,只笑着把手搭在周的肩膀上:“走吧,那里还剩下什么?”   “你说呢?要去跟你儿子抢最后的几根香肠吗?”   他们俩就这么勾肩搭背地一起走了,我坐在桌边上,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怀揣秘密的滋味太艰难了,如果我有选择的权利,我宁愿一辈子都做一个被隐瞒的人。   5   烧烤炉里的炭火渐渐熄灭变凉,元宝最先撑不住了,抱着留白,头一点一点,肖说:“我抱他进去睡觉。”   我站起来:“我来帮忙收拾东西。”   留白阻止我:“不用,会有人收的。”   曼曼看着她先生:“孩子都困了,我们也回去吧,周。”   周看我一眼,我立刻说:“我自己回学校就好。”   曼曼拉住我:“那怎么行?你是我们带来的,当然是我们送你回去。”   但是我们走到门口,就有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我看到严子非。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坐出租车,他是什么都没有带的,手里只拿着个简单的黑色袋子,就连小施都不在他身边。   不要说我,就连肖和周两家人都吃惊了。   肖第一个走上去:“你干什么?泄露国家机密逃回来的啊?先说请楚我不收留你啊,要躲躲周家去。”   严子非笑:“不是赶着来你家的烧烤派对吗?不过看上去己经结束了。”   几个小孩子此起彼伏地叫严叔叔,元宝甚至抱住了他的大腿。   严子非放下旅行袋,一把将元宝抱起来,然后腾出一只手伸向我:“常欢,来。”   我做梦一样走上去,一直到握住他的手才有真实感。   曼曼把脸转向周,一脸羡慕地说:“常欢好幸福。”   周似笑非笑地道:“所以我也要环球飞行一个月只在上海落地五天给你这样的惊喜吗?”   曼曼顿时低头忏悔,所有人都笑了,留白过来把元宝从严子非手里接过去:“对不起啊,炭火都凉了,你吃饭了吗?要不进去吃一点儿夜宵?”   严子非还没说话,肖就出声了:“留白啊,刚才蝗虫过境,冰箱底都掏空了,哪还有东西吃?大家各自散了吧。严你下次请早啊,需要车吗?要吃的没有了,车子随便挑。”   严子非笑着点头,留白就不说话了,只看着我微笑。周和曼曼告别之后带着小龙小凤上了车,曼曼仍旧坐驾驶座.开出老远还伸出手来对我们挥了挥。留白带着两个孩子进屋去了,肖开了一辆车出来交给严子非,告别时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我不懂他的笑容,但严子非的到来令我魂不守舍,我甚至不能确定目己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清,哪还有能力去猜别人笑容中的意味。   车子在路上平稳前行,我问他:“你才下飞机吗?”   严子非说是,他英挺的眉骨与鼻梁在路灯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显得那样动人。   我觉得他瘦了许多.这发现让我心疼。   “我以为你还要在国外待几天。”   “提早回来了。”   “坐出租车?”   他笑了:“我是提早回来的,就不麻烦别人了。”   我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问:“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要我陪你再吃点儿东西?”   他在红灯前停下,转过头看着我,脸上是一个温柔的表情。   他说:“好的。”   红色的数字仍在跳动着倒数,他不再说话,几秒之后,伸出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   这突如其来的一握让我的肩膀突然就垮了下来,连一个好好的坐姿都无法维持。   我突然就觉得象了,筋疲力尽,想好好休息一下,仿佛一个独自在荒漠里跋涉了很久的迷途者,终于看到了绿洲。   红色的数字仍在跳动,夜里的十字路口仍旧热闹,无数车辆在我们面前川流而过、无头无尾,仿佛永无止境。但我知道,这一切都会在倒计时结束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如同我已知的命运。   我慢慢侧过身,把头放在他温暖的肩膀上,他永远是山一样沉稳与可靠的,也是我不能永远拥有的。   车子再次向前驶去,他任我靠着,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   我听到他低低的声音:“累了吗?”   我就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   他开着车,继续与我说话。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常欢,你可以跟我说任何事。”   我缓缓呼吸,他身上还有着风尘仆仆的味道,我一想到他是千山万水回到我身边的,就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而且他说常欢,你可以跟我说任何事。   我觉得我一生都在等待有一个我信赖的人对我说出这句话。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哽咽道:“我见到我爸爸了。”   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应该是想起了什么,声音沉下来。   “他又打你了吗?”   我摇头,额头在他的肩膀上辗转,我太依赖皮肤与他接触的感觉,一秒都不舍得离开。   “没有,他来告诉我,他有了新人。”   严子非沉默了几秒,然后道:“你还想回家吗?常欢。”   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想,可是我己经没有家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伸长手,圈住我的肩膀,将我紧紧搂住。   他的理解与安慰明白无误地借由他的动作传达到我心里,我突然就哭了,眼泪决堤一样流出来,严子非大概也没料到我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一时连车速都无法保持了,前后左右仿佛都有车子在按喇叭,他在车流中打方向,最后终于靠边停下。   我有几分钟无法开口说话,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剧烈的抽噎中,他并没责怪我,只是用大拇指的指腹替我擦眼泪,但那怎么可能擦得干净,然后他就不再做这样徒劳的努力了,只再次伸手将我搂过去,让我靠在他身上继续哭。   他身上永远有一种温暖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终于收敛的时候,他胸前一大块都已经湿了,鼻涕眼泪历历在目,我在情绪宣泄之后的虚脱里羞愧到无法抬头的地步,开口也是断断续续。   “对、对不起。”   他拿车上的纸巾给我,看着我手忙脚乱地托擤鼻涕擦脸,然后又伸出手来,如同他之前所做的那样,用大拇指的指腹替我擦掉了最后一点儿眼泪。   男人略微粗糙的指腹擦过我的眼睛,就连我发抖的睫毛都能感受到他的温柔。   然后他低下头,捧住我的脸,吻了我。   这是一个漫长而温柔的亲吻,他的舌尖上还有我的眼泪的咸涩味道,所有的触碰、纠缠、进出都是带着疼惜的,他让我觉得自己是被在意的、被重视的。   我从未感觉离他这么近过,就连我们在那个封闭空间一样的公寓里,在那张深蓝色的大床上,我们彼此拥抱,他的一部分身体与找紧紧相连的时候都没有。   这感觉让我产生错觉,而这错觉随着这个吻的延长渐渐加深,我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被他真正爱着的。   我伸出双手,用尽全力抱住他。   他让我觉得他是爱我的,只爱着我的,至少在这一地,这一刻,我是唯一被他所爱的女人,一切都是真的,确定无疑。 |魑黥。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十二章 死灰复燃的爱情   1   我最终住进了严子非的公寓。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做长久的打算,只整理了一个小包,就连行李箱都想寄存在宿管阿姨的小屋子里了。   阿姨就要回去看孙子了,每一根皱纹里都是喜悦,一张满月照给我看了无数遍,还说她这次回去就不想再过来了,儿子、媳妇都要出去打工,家里没人看孩子,她得回去帮忙。   我明知自己应该为阿姨高兴,但心里的难过,真是藏也藏不住。   幸好严子非一直在。   他在那个项目结束以后,在上海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过了几周一睁眼就能闻到咖啡香的日子,还常常在朦胧的睡意里得到一个带一点儿凉意的拥抱。   他永远是比我睡得晚又起得早,这让我感到神奇。有时候他带我一起去顶楼的泳池游泳,因为早,泳池边就我们两个。我在天光和水光里看到他瘦削而有力的身体线条,虽然已经熟悉得闭眼都可以描绘出来了,但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我有更多的时间到咖啡店打工,小菜很高兴白天也有人陪着她,老板则正好偷了闲又跑出去旅行。   我拿着多出来的工资,更加高兴。   店里的生意倒真是渐渐忙了起来,还是因为暑假,大大小小的学生都走了空闲,常常有十几岁的小情侣手拉手来,一人一杯咖啡坐一个下午,桌上还摊着看到一半的书,手指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还有那些小孩子,跟妈妈或者爸爸一起来的,小一些的只抱在手里,还要挥舞着胖手跟人打招呼,大一点儿的就会楼上楼下地跑,还能帮忙,攥着钱下楼来买一个蛋糕端上去,那一脸认真小心翼翼爬楼梯的样子,真让人想上去一把抱住。   小菜一边擦杯子一边跟我说:“越来越像幼儿园了。”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孩子走进来。   那男孩胖胖的,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真是可爱,他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看蛋糕,我就半蹲下来问他:“想吃什么蛋糕?”   他用胖手指指着布朗尼,年轻的妈妈就瞪眼:“不许吃巧克力,今天在家已经吃太多糖了!”   我眼看着那孩子扁起嘴要变脸,立刻从玻璃罐里拿了一块小饼干给他:“这个送给你。”   他拿着饼干,还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妈妈,那年轻的妈妈就笑了,他也开心起来,一口就咬下半块,一张小胖脸鼓起来,真有些破涕为笑的意思。   我们就都笑了,年轻妈妈点了东西,还特地对我说:“谢谢你。”   我也笑:“应该的。”   等他们上楼以后,小菜才跟我说:“常欢,你真喜欢小孩子。”   我点头:“是啊,看到他们膝盖就发软,就想蹲下来看着他们的眼睛再说话。”   她放下杯子,认真地看着我,然后说:“你怀孕了吗?”   我这一吓简直要摔到地上去,震惊过度地指着她,话都说不清了。   “怎、怎么可能!”   她认认真真又看了我一遍,然后叹口气,说:“难道你和严先生到现在还只是手拉手?”   我整张脸都涨红了,简直是要滴出血来,恨不能捂住她的嘴。   “我不想跟你说这些。”   一楼只有我和小菜,她捂住胸口沮丧:“常欢,我们不是闺蜜了吗?”   我深深无力地看着她:“可你问得太夸张了,我怎么会怀孕?”   她吸气:“可你看到小孩子的时候两眼发光。”   “那是因为他们可爱!”   小菜耸肩,我过了半晌稍稍平复情绪,又忐忑起来,摸着眼睛问她:“真的有那么明显?”   她东张西望,然后找了个奶泡杯过来放在我面前的吧台上:“下一个小孩进来的时候你自己看。”   我推开那擦得铮亮的不锈钢杯子。不用看都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小菜的眼睛就是镜子。   我都没想到,自己的表现竟然会那么明显。   但是在留白家度过的那个晚上令我无法忘记,我至今闭上眼都可以看到那美好画面。孩子跑向父母时的笑脸,还有他们爸妈随时张开的双手直接刻进我的心里。   我没有那样的记忆,我只记得自己被空了的酒瓶当胸砸到的闷痛,还有在冰冷的雪天里跑出家门的绝望。好的家庭不该是这样的,好的家庭应该是像我看到的那样,有彼此相爱的父母,他们爱护对方,也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们的子女,而他们幸运的孩子们,即使还在言语不清的阶段,都能够确定无疑地感受到这一点。   所有好的家庭都有魔力,令他们身边的空气都产生变化,我发自内心地艳羡他们,他们是那样遥不可及的目标,却又让我想要无限靠近。   所以再看到那些可爱的孩子,我简直情难自控。   没有巢的鸟才会渴望家,我完全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   晚上我买了菜,回公寓准备晚饭。   从小有妈妈在,我进厨房的机会也不多,进大学之后吃的都是食堂,谁在乎好坏,只要是热的熟的,吃饱也就够了。   严子非对吃也是不在乎的,他人忙事多,除了早上那杯咖啡是固定的之外,平时吃的基本都是工作餐、日式料理、三明治,重复到没味不说,就连燕窝和鲍鱼也吃到无趣。   所以空闲的时候,他反而喜欢那些弄堂里、小街上不为人知的小馆子,就连老板都是熟悉的,和他一起在深夜里踏着月光坐在弄堂深处的小院子里吃一盘热气腾腾的小龙虾,真是我过去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时光。   但看着他打开门看到一桌饭菜时的目光,才是我真正爱的。   我对这一幕能够永远延续的渴望,强烈到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一种罪过。   因为这种渴望,我翻遍了能够查阅到的菜谱,还小心翼翼地打听他喜欢吃的菜色。   我问了小施,小施抽了抽嘴角,一张端正严肃的脸上很是勉强地露出一个思索的表情,最后说:“严先生不是什么都吃吗?”   我再问老板,老板就反问我:“你为什么不自己问他呢?”   我噎了一下,怎么好说我觉得最近严子非对吃这件事简直是在修仙了,早餐基本一杯咖啡就结束了,就算一起和我下馆子也多半是看着我吃。如果不是有人提醒,他可以一天都只喝咖啡。   我走进厨房放下所有东西,洗了手,先将苦瓜、丝瓜洗净切片,绿豆是出门前就泡下的,直接放进砂锅里煮开,然后转过身打开冰箱找鸡蛋。   等我打完蛋,油锅也热了,摊蛋饼是我的拿手活,以前过年的时候常用一个长柄铁勺子帮妈妈做蛋饺皮,现在换了大锅有些不习惯,但多做几次也就好了。   我将切好的瘦肉和胡萝卜丝都过了水,豆角与木耳得先煮熟,过了五分钟绿豆汤的水也开了,倒出来放进冰箱,以前夏天的时候妈妈常备些绿豆糖水在家里,大热天解暑最好。我又倒了清水到砂锅里,连同瘦肉陈皮蜜枣和苦瓜片一起煲着。   接下来就不着急了,我慢慢地将蛋皮和其他蔬菜切丝,又在麻酱碗里放了盐糖醋调料拌匀放进冰箱。   我做得很认真,等待煲汤的时间里也没有离开厨房,就拿本书坐在桌边上守着,书是从书房里随手拿的,书房里有全套的阿加莎的作品,我挑了《ABC谋杀案》看,没人不喜欢波洛,但黑斯廷斯上尉更得我心,我看到波洛说他有一种在不自觉状态下发现真相而他自己却不知晓的特殊才能,忍不住就想笑。   我喜欢阿加莎,谋杀案让我入神,暮色渐浓,厨房里满是煲汤的香味,我看得那么认真,直到电话铃响才猛然抬头。   铃声是从我的手机里传出来的,来电显示是小施。   我把书反放在餐桌上,然后听电话。   小施的声音很奇怪,好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他一句话说了两遍,我还是不能明白,只茫然地重复:“你说什么?谁在医院里?”   2   我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医院在西区,走廊里静悄悄的,几乎没什么人走动。   我遇到的第一个医生穿着浅蓝色的医生服,态度十分和蔼,听完我报出的病房号码后还欠了欠身,说跟他走就行。   我对这样的医院很不习惯,就连医生都不穿白色。   我跟他进了电梯,上楼,病房所在的楼层很高,我走出去,走廊里十分空荡,并没有我想象中病区的样子。   医生将我送到病房门口,我胸口一阵一阵发慌,心跳节奏很乱,根本无法控制。   门在我敲响之前就打开了,小施就站在门里,看到我只点了点头,然后侧身让了让。   我终于看到了严子非,他甚至没有穿病号服,正跟人说话。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穿浅绿色医生服的女医生,笑脸吟吟,光是一个侧脸就知道是位美女。   他们并肩站在窗边,聊得正好,我站在门口都能听到那位美女医生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柔,十分入耳。   我站在门口,一颗心先松下来,扑通一声落回原位,然后就尴尬了。   小施咳嗽了一声,严子非与女医生一同回头,然后多看了小施一眼。   我顿时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根本不敢看小施脸上的表情。   严子非走过来:“常欢,你怎么来了?”   我懊恼,又不能表现出来,开口只问:“你没事吧?”   他笑了笑,握住我的手:“没事,是小施小题大做。”说完又转身,对正盯着我们看的美女医生说话,“就这样吧,有问题我再找你。”   美女医生脸上表情顿时就不好看了,也不能怪她,这句话就连我听了都觉得不安,谁都听得出这是句再明显不过的逐客令,就差没补一句“小施送客”。   她眼睛一瞪,刚才的风气就都没了,直接问:“你确定?”   严子非对她笑,十分熟稔的样子:“饶了我吧靳医生,我确定。”   靳医生又瞪了他一眼,然后才恢复风度地款款走了出去,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如果目光是有实质的,我相信我已经被解剖过了。   小施跟在她身后走出去,最后还转身关了门,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严子非,我站在他身边,说:“对不起。”   他问:“为什么?”   我低下头,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打扰你和医生说话了。”   他弯起眼睛笑了,要我坐下,说:“小靳是我从前的邻居,跟我随便惯了,你别介意。”   我一点儿都不想掩饰自己的介意,但他这样说,我就无以为继了,只好笑着说:“我怎么敢?”   他也坐下来,对着门的方向扬起眉毛:“刚才你都吓到小施了。”   我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吓到我们。”   他不说话。   我还是担心,握住他的手问:“怎么会进医院呢?小施都没说清楚。”   他轻描淡写地说:“胃出了点儿问题,小靳说有些功能紊乱。”   我有一种担忧成真的感觉,两只手不自觉地又握紧了一些:“要紧吗?我最近一直觉得你吃得太少了。”   他居然反问我:“是吗?”   我咽了一下,是吗?如果没人在旁边提醒,你就靠咖啡过日子了好吗?   我叹了口气,回答他:“是的。”   他笑了:“那我以后注意。”   我还是担心:“严重到要住院了吗?”   他摇头:“只是来做个检查,一会儿就回去了。”   我再次松了口气,然后从包里把保温壶拿出来:“什么时候能走?我带了汤来,你先喝一点儿吧。”   他看那保温壶:“你在家煮汤了?”   我点头:“本来还打算做麻酱凉面和丝瓜炒蛋的,出来太急,只带了汤。”   我站起来,把保温壶里的苦瓜瘦肉汤倒进杯盖里端给他:“苦瓜瘦肉汤,夏天喝最好了,你尝尝。”   他接过杯盖,动作慢慢的,眼睛看着还冒着热气的汤水,突然笑了一下:“常欢,你让我惭愧了。”   我没听明白:“什么?”   他用一只手碰了碰我的头发:“应该是我照顾你。”   我认真地答:“我也想照顾你的。”   他笑了一下,手指从我的发脚移到我的脸上,然后才收回去,喝了一口汤。   “好喝吗?”我期待地看着他。   他点头:“很好喝,”   我高兴了,转身说:“这样喝不方便,我去找一个勺子。”   我走出病房,远远就看到小施和靳医生在电梯边说话。   我朝他们走过去,还没走到面前就被他们看到了。   靳医生完全没有刚才在病房里的一脸笑容,很不客气地打量我,然后问小施:“她就是常欢?”   小施难得露出为难之色,两秒才答。   “是的。”   我与靳医生面对面,她是个身材高挑的美女,比我足足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奇怪的是我居然也不觉得有压迫感,只与她对视着问了句。   “你好靳医生,请问这附近哪里可以买到勺子?”   靳医生还没说话,小施就开口了。   “我下去买,马上送过来。”   小施进电梯走了,靳医生并没有要跟进去的意思,我也不急着回病房去,想了想问她:“靳医生,我能否知道检查结果?”   她仔细看了我两眼,开口道:“去我办公室说。”   我回头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再转过来,点头道:“好的。”   靳医生的办公室并不在这个楼层,我们进电梯下了几层,她带我转到一个独立的办公室里,门上挂着她的名牌。   我看了一眼那名牌,她叫靳致远,非常男性化的一个名字。   办公室里布置得很简单,墙上只有艺术画,没有锦旗或者工作时间表之类平常医生办公室里常见的东西,办公桌上整齐叠放着各种颜色的文件夹,上面标有编号。她在桌后坐下,然后比了比桌子前面的扶手椅。   我也坐下了,看着她问:“靳医生,可以说了吗?”   她那双明亮美丽的眼睛从我脸上扫过,真像是探照灯一样。   “你那么着急?”   我心脏一坠一坠的,不像是跳动,倒像是被人在挤压。   我记得那时候妈妈突然查出不治之症,医生也是单独找家属谈的,谁会在病人面前说你得了绝症?   我再问,喉咙口就发紧了:“难道很严重?”   靳致远还是在看我,脸上神色颇为复杂。   “现在还好吧。”   我几乎要拍桌子了:“什么叫现在还好!”   她立刻也瞪了眼睛:“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我顿时气弱,靳致远办公桌上放着个银色的装饰品,我从它上面看到自己发白的脸,她也注意到了,终于叹了口气,拿起最上头的那份文件夹给我。   “你自己看吧。”   我打开文件夹,那就是一份病理报告,上面指标无数,我能看懂的也就是那行诊断结果,还是仅限于方块字而已。   我抬头:“胃神经官能症?”   她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看不懂?”   我吸口气,忍耐着道:“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她双手抱肘:“好,胃神经官能症系就是高级神经活动障碍导致植物神经系统功能失常,主要的反应是胃的运动与分泌机能失调,也可能伴有其他官能性症状。”   我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你在背书吗?”   也许是我茫然的表情太可笑了,这一次靳医生居然没有瞪眼睛,只说:“听不懂?”   我两只手抓着桌沿:“我只觉得他最近吃得很少,对吃也不上心。”   “没有别人提醒,自己根本想不到要吃东西对吗?”   我仿佛遇到知音,用力点头:“是的!”   她再次露出那种烦恼之色:“又来了。”   我紧张地问:“他以前也这样过吗?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吗?”   她撑着下巴:“说简单点儿,就是他的神经活动出了问题,胃部自动忽略了饥饿感这件事,不想吃。”   我为自己终于听懂了她所说的话大松了一口气,但紧张感却不降反升:“这很严重?可他没有吃不下啊,如果有人提醒,他不会不吃的。”   她笑笑:“所以你会从早到晚都提醒他吃的,是吗?”   我原本发白的脸一下子红了。   靳致远很有意思地看着我的反应,过一会儿才开口,声音轻轻的。   她说:“常欢,你比程瑾有趣多了。”   3   我大概要五秒钟之后,才从一片茫然中惊醒过来。   然后我就不自觉地向后仰了仰头,如同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靳致远仍旧撑着下巴,她有一双透视镜一般的眼睛,并且对我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兴致盎然。   “我不相信没人提醒过你,你们长得太像了。”   我沉默了。   原来她叫程瑾,就连这名字都让我感觉到寒意。   她又说:“我还在奇怪,他竟然又有了新人,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如同被人硬生生揭开刚刚结痂的创口,看着她的目光不由痛愤。   她举了举手,像是要遮挡我的目光:“难道你并不知情?也可能,程瑾做那种工作,见过她的人也不多。”   我生硬地说:“多谢你,已经有人提醒过我了。”   她再次抱肘:“让我猜,是何琳吗?她也没有见过她呢,程瑾和严子非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只有我这个发小儿跟她见过面。”   我想叫她闭嘴,但内心深处又有一股可怕的冲动想要从她嘴里知道更多。那件银色的装饰品照出我脸上的表情,我看到自己扭曲的脸,那痛苦的渴望太可怕了,连我都不忍卒读。   “他真的很喜欢她,你没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她一笑,他就一定会跟着笑起来,可贱了。”   她用一种回忆的表情说这句话,最后还皱起鼻子,那真是个美丽而可爱的表情,可惜我完全无法欣赏。   我无比艰难地开口,声音发着抖:“她已经死了。”   靳致远点头:“我知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我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我的手指在发抖,根本无法抬起来。   “她是个女特警,那段日子在查个大人物,严子非手里有他洗钱的证据,那么多人都躲了,就他啥,一定要把东西交上去。她是被派来专门保护他的,时间不长,也就三个月吧。”   办公室里的温度随着她这样轻描淡写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开始变得陌生:“后来呢?”   靳致远站起来,在我面前来回走了两步:“后来?后来她就死了啊,因公殉职。我听严子非跟我说的,那天他来找我,半夜里,对着我哭,他说她是因为他死的,他没办法原谅自己,我还以为他打算偿命呢,吓死我了。”   我的喉咙发紧,为了能够发出声音,只能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   “他哭了?”   靳致远想了想:“也没有眼泪,就是眼睛血红血红的。不说了,现在想起来我还要做噩梦,后来他就得了胃神经官能症,那段时间特别厉害,不但不吃,连硬塞进去的都能吐出来,我还以为他要饿死了,幸好没有。”   她面对我,居高临下地摊手:“人的身体最奇怪了,居然会被情绪影响到神经再影响到五脏六腑,莫名其妙吧?”   我低头,只想把自己揉碎了丢进垃圾箱里。   她弯下腰,认真地看着我:“常欢,我是严子非的发小儿。”   我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默默看着她。   她叉着腰:“我不想嫁给他,不过也不想他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神经官能症就饿死。”   我吸了口气,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她点头:“你也这样想就好。我知道你喜欢他,可你看到了,他根本是被过去影响才和你在一起的。”   我下意识地反驳她:“他没有。”   靳致远回到办公桌后,敲敲那份报告:“你没觉得他有什么不正常吗?”   我想起我一个人吃了四碗粥的那天早上严子非手里的咖啡杯,还有那一晚的夜宵,他卷起袖子剥虾,等我来了,只看着我吃。   原本温暖而美好的回忆在靳致远的目光下变得可怕,我沉默许久才能再次开口,问她:“那么,我该怎么做?”   我摸摸自己的脸,如果我一早就明白,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可是谁又知道命运会带给我们什么呢?   我慢慢平静下来,点头:“是的,我该怎么做?他不是有过一次很糟糕的情况吗?但你也说了,他恢复了,所以一定有办法的。”   靳致远一脸怪异地看着我:“你还不懂吗?他在潜意识里根本无法接受你,所以才会导致身体做出紊乱反应,你才是他最大的问题。”   我深呼吸:“不是的,你们都错了,我是常欢,不是程瑾,我和她是不一样的,他知道,我也知道,我和他都不会搞错这件事。”   靳致远愣怔半晌,正要说话门就被推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小施,他在推开的门板上轻轻敲了两下,开口说:“抱歉,打扰到你们的谈话。”   我站起来:“我正要回病房去。”   小施点头:“是,严先生让我来找你。”   我向靳致远告别,然后转身跟着小施走了。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凉意。   我并不讨厌她,但她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与何琳一样,太不了解一直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我。   对我来说,生活永不可能是充满鲜花的,我遇到过太多的不如意,也确信未来只会更加艰难。对我来说,生活中出现的每一点微小光亮都是弥足珍贵的,更何况那是严子非。   他是如此的好,当一切暗淡无光,甚至连我唯一的家人都弃我而去的时候,他是我生活中唯一的美好,也是我唯一的寄托。   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或许这种爱对她们来说是可笑的,但我不想放弃,也不会放弃。   我会一直坚持到他让我走开的那一天,这才是穷人会做的努力——只要有一点儿希望就绝不松手。而靳致远与何琳是不会懂这样绝望的挣扎的,她们有太多的选择,太丰富的人生,就像袁宇,一旦遇到挫折,随时都可以飞到另一个国度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小施按了电梯,门开了,他用手按住电梯门让我进去,电梯里空无一人,我站在靠右的角落里,看着他跨进来,然后按关门。   电梯缓缓上行,小施站在最靠近电梯门处,站姿笔挺。   我看着他的后背开口:“小施先生。”   他嗯了一声。   “你能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施没回头,但我可以从镜子一般的电梯门上看到他突然皱起的眉头。   我想了想,又问:“很严重,是吗?”   他没有说话,几秒之后才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你不说话,是因为他不让你告诉我吗?”   他在电梯门的镜面上与我对视,然后再一次微微点头。   电梯门开了,小施率先走了出去,仍旧用手挡住打开的电梯门,我也抬腿,身体一点儿都不配合,一条腿仿佛有千斤重。   但我还是走出去了,走廊依旧安静,我跟着小施走了两步,他突然站住,我差一点儿撞到他身上去。   我听到他叫了声:“严先生。”然后就往旁边退开一步。   我抬头,严子非就在三步以外的地方,与我面对面。   然后他便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或许是心理作用,在我看来,就连他的笑容都突然清减了。   刚才的自信与坚决消失了,我的心在这个熟悉的微笑面前无止境地沉下去,就仿佛一脚退入了万丈深渊。   4   我与严子非一同离开医院,到家已经很晚了,厨房里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桌上碗碟俱在,我看到一半的书仍旧扣在桌上,砂锅里还有剩下的汤水。   他只看了一眼就笑了:“常欢,你准备了那么多东西。”   我点头:“还有凉面,你要不要吃一点儿?”   他想了想,点点头。   “好的。”   我顿时振奋起来,煮水下面,又开冰箱把准备好的麻酱拿出来,配料是出门前都弄好的,一碗凉面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上桌。我还重新打了蛋,把丝瓜炒了,顺便开火重新热了汤。   严子非坐在餐桌边看着我做一切,等我坐下来的时候,我又用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他在我的目光下拿起筷子,又放下,笑道:“常欢,你这样看我,我还没吃就有压力了。”   我强笑:“我就是想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吃。”   他挑面:“你做的一定好吃。”   我看到他开始吃,心里就定下来一点,自己也跟着动筷子。时钟已经走到九点以后,我也真的饿了,我们面对面吃了一顿迟到的晚餐,两碗面很快就见了底。   我站起来拿过他的碗:“我给你再添一碗。”   大概是我期待的表情太过明显,他并没有拒绝这个要求,只点了点头。   我高兴起来,真想靳致远也在这里,能够看到这一幕。   吃完以后严子非主动收拾,我阻止他:“我来吧,你早点儿休息。”   他笑:“你这是把我当重病病人在照顾吗?”   我真想捂住他的嘴。   严子非洗碗的时候我也没有离开,就坐在餐桌边上看着他。   他真是清瘦了许多,那件T恤都让我觉得是空空荡荡的。   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羞愧。   晚上还是我先上的床,屋子里太静,我一直都睡不着,几次从卧室推开门看,都发现书房的门紧闭着。   最后一次我听到动静,却是从客厅的卫生间发出来的。我连灯都没开,赤着脚跑过去,隔着门板都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呕吐声。   我两手紧攥,浑身僵硬,一动都不动。   门开了,严子非出现在光里,脸上湿漉漉的,嘴唇也是,看到我的一刹那愣了一下,然后才开口。   “还没睡?”   我抬头看他,没有人比他更牵扯我的心。   他拉住我的手,低声道:“很晚了,回去睡吧。”   我听到自己发哑的声音:“你呢?”   他紧一紧我的手又放开:“我去关电脑,然后就来。”   我只是跟着他,他倒也不催我,任我跟着他到了书房,我看着他关了电脑和台灯,然后又跟着他走出书房。   客厅一直都没有开灯,他在黑暗中拉住我的手。   晚上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相拥而眠,我紧紧地靠在他身上,他的心跳仍旧是沉稳有力的,搂住我的手臂也仍旧温暖。   他是我所能得到的最美好的东西,我只是舍不得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周遭更加黑暗,而他仍旧在我身边,睡得极其安静。   我把手放在他的身上,那修长身体在一夜之间就瘦到可怕,我害怕起来,叫他的名字,又不断推他。但他的面容仍旧是那么安静,任我如何呼唤与推动都没有一点儿反应。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再也不会醒了。   我张着嘴,没有尖叫,也没有嚎哭,我只是无法呼吸,窒息感那么强烈,我的肺开始发痛,就像有一把火在里面燃烧。   但我反而镇定下来,也不想挣扎,只是躺下来,紧紧靠着他,闭上眼睛。   这样也好,我很愿意陪着他,无论到哪里。   可是一双手用力摇晃我,将我从噩梦中摇醒。   “常欢,常欢!”   我在睁开眼的同时发出一声可怕的吸气声,肺部终于得到空气,梦中的窒息感仍在,眼前是严子非焦急的脸,他抓着我的肩膀:“常欢,你做噩梦了?”   他伸出手擦我的脸,我这才发觉自己满脸都是眼泪,真奇怪,刚才在梦里我明明很镇定,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但现在看到他好好地在我面前,竟然就忍不住流了眼泪,然后真正地大哭起来。   他在我的哭声中更加紧张,低下声来劝哄。   “不要哭了,只是个噩梦。”   我抓着他哭得语不成声:“我梦见你死了。”   他愣了愣,然后居然笑了:“你放心,我不会这么简单就死的。”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你不是第一次这样了,靳医生全都跟我说了。”   他叹了口气:“小靳一向夸张,不会有她说的那么严重。”   我仍旧在哭,积累多时的惊恐爆发出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两只手紧紧抓着他,手指都抠进他的肉里去了,他皱了皱眉,也不把我的手拉开,只是哄:“不要哭了,我没有那么脆弱,你不相信我吗?”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声音像是从破碎的胸口里直接掏出来的。   “我相信你,可我不是她,你失望了对吗?你知道的,我永远都成不了她。”   这句话说出来,我就感觉到他的表情变了。   我也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胸口突然变得空荡了。那是一个凭空出现的血淋淋的大洞,我伸手掏出了被自己埋葬在心底的禁忌,同时也彻底穿透了自己。   然后那也是另一种轻松,我已经被这个秘密折磨得太久了,说服自己是这世上最令人疲惫的一场战争,我已筋疲力尽,并且不堪重负。   而那个噩梦,成了压在我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5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餐桌边上的,咖啡机像往常一样开始运作,研磨咖啡豆的声音与醇厚而熟悉的香味一起飘出来,很快充满了整个空间。   严子非煮了粥,还煎了两个蛋,煮粥需要一点儿时间,他把盛了蛋的碟子放到桌上,又从橱柜里拿了杯子和碗。   这里从没有客人,桌上有属于我的杯子、勺子,还有昨天我没看完的书,作为一个赝品,我得到得实在太多了。   他在我面前坐下,脸上有倦色。   我都不敢看他眼睛里的自己。   还是他先开口,叫我:“常欢。”   我的心跳了一下,只觉得他下一句就会是“你可以走了”。   如果他这样说,我也没有不走的理由,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但他说:“是我的问题,你应该知道我的过去。”   我下意识地想抓住些什么,但手心里都是冷汗,握住了牛奶杯又滑脱。   严子非并没有看到我的动作,事实上我觉得他根本没在看我。   “我和程瑾认识,是因为一件五年前的案子。”   “或许你也听说过那件案子,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候你还很小呢。”   严子非这样说着,终于看了我一眼,目光仍旧是温和的,但我丝毫感受不到那里面的暖意,我用双手合拢了牛奶杯,只觉得冷。   “我那时气盛,总觉得有些事情是该做的,一定要做的,也被人威胁,但当时竟然完全不觉得害怕,还认为可笑。”   他说到这里,低下头笑了笑,那是个无比苦涩的笑容。   “是我太天真。”   连我都奇怪自己怎么还能这样镇定地坐在他面前,可我无法动弹,也根本不能言语。   严子非并没有停止,继续道:“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程瑾,她是个特警,第一次见面她穿便服,十分年轻,像个学生,我很吃惊,问她‘你确定自己适合这份工作’,她很生气,要我尊重警务人员。”   他的语速并不快,一切缓缓道来。我看到他脸上的追忆之色,所有关于爱的回忆都是动人的,我不该打断他,也没有资格打断他。   “她是个做事非常认真的人,我跟她一开始相处得并不好,我甚至给她的领导打过电话,要他们换人。但后来我又后悔了,是我把她留下来的,为此还被她嘲笑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闭上眼睛,声音都哑了。   “改变了主意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虽然我已经知道结果,但听到这里后颈仍旧寒毛倒立,手臂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除夕夜她同我一起出席酒会,离开时我们上了主办方安排的车,车开到中途我们就被五辆车前后夹击,最后被逼进水里,她身手那么好,原本可以自己逃出去的,是我拖累了她。”   我开始发抖,就连他的声音都能让我感觉到痛苦。   “我们被带到一个废弃的工厂,然后被分开,她被带走的时候对我说‘活下去,我爱你’,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爱我,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并不激动,但听着却让我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我在一个十分肮脏的地方被关了整整三天,也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折磨人的办法。救援队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我竟然没有。她不是因公殉职,她是因为我死的,而我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五年了,我每年除夕都会到那个地方,我希望可以看到她,说一声对不起,即使她只是一个鬼魂,可我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她。”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继续说,“她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我永远都不能忘记他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那表情让我下意识地站起来,用手抱住他的头。   与他所经历的相比,我的痛苦简直是无病呻吟。   他没有推开我,也没有出声,我的手臂能够感觉到他压抑的呼吸,许久之后他才动了一下,我松开手,看到他的眼睛。   他并没有流泪,但那血红的眼角仿佛在滴血。   我喃喃道:“对不起。”   他站起来,走到料理台前背对我,我看到他因为呼吸而起伏的后背,我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要对我说,但他无以为继。   我真蠢,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听他再一次揭开自己的伤疤,有些伤口是可以愈合的,有些永远留在你身体里看不见的地方,并不因为其他人看不到就不再流血,它们永不能愈合,无论多少年都令你痛苦,就连回忆也是残忍的。   除夕!我当然记得除夕,我记得拨通他电话时传来的空旷风声,记得他在医院里紧绷的脸。我不但打扰了他对她的祭奠,还逼着他重复了最可怕的回忆。   我该一早就安静地离开,让这个由我而起的错误由我结束,但我心痛如绞,就算我早已承认我与他所在的世界的差距,承认自己的不起眼与卑微,承认有些人的人生就该是十分艰难的一条路,付出与得到总是不成正比,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梦想有一天我爱的人也能够爱我,而那份爱还是只属于我的,仅仅因为是我。   怎么可能呢?   我听到自己的哭泣声,就连那哭泣都是没有实质的,只在我的臆想中存在着。   我对自己说话:来吧,常欢,开口说你要走了,让一切结束得好看一些,不要再有痴妄和折磨。   但我不能发出声音,我只是站着,想多看他一眼,即使只是个背影。   如果我早一些与他遇见,如果我没有这张脸,如果我不是常欢……   可是没有这些如果,我连这些偷来的时光都不会有!   “常欢。”   严子非的声音惊醒了我,他回过身,手上分明端着一碗粥。   我看着他把碗放到我面前,眼里的红色已经褪下去了,晨光里他略微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平静。   “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错。”   他又盛了一碗粥,回身时看到我依旧站着,就开口道:“坐下来常欢。”   我坐下,完全无法抵抗。   他站在那里看我,低声道:“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和她确实略有形似,我也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印象深刻。”   我只想把脸埋进滚烫的热粥里,又想站起来,冲出公寓的大门。   他轻声说:“但你不是她,我知道,你不是她,也永远都不会成为她。”   “现在你已经知道一切了,如果你要走,我也不能强求。”   他说到这里,停顿良久,仿佛无声叹息。   然后他说:“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留下来。”   我呆住了。   严子非的声音略微沙哑,他从来都不是个多话的人,尤其是谈论感情,这个早晨令他疲惫。   但他仍旧照顾我,还把那碟煎荷包蛋都推到我面前,筷子放进我手里:“吃点儿东西,你会饿的。”   我攥紧了筷子,直愣愣地看着他。   大概是我的紧张太过明显,几秒以后,他向我张开手,声音低低的。   “来,常欢。”   我梦游一样走过去,走入他的怀抱。   他真的瘦了,拥抱的时候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T恤下的清减,可那心跳仍旧是沉稳有力的,他的怀抱也一样温暖。   他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声音低哑:“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可是有你在的时候,一切都变得轻松了,我大概是一个人太久了,久到要看到你才觉得时间又开始流动。我知道你完全有理由离开,你也随时都可以离开。但是我很自私,就算是现在,我也希望你可以留下来。”   “我不知道……”我埋首在他胸前,声音模糊。   是真的,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不知道是谁自私,又是谁不愿放手,但我贪恋他的温度、声音、气味、身体,我贪恋他的一切。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留在他身边的资格。   他的声音越发低下来,贴着他的胸口,我可以听到他未能发出的叹息声。   他说:“你是自由的。”   一种将要失去一切的恐惧让我发抖,我想要说些什么,可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我收拢双手,拼尽全力抱紧他,一张脸胡乱在他胸口磨蹭,夺眶而出的眼泪与收不住的鼻涕擦了他一身。   我哽咽着:“不,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可我害怕,我害怕你生病,我害怕在医院里看到你,害怕你身边的每一个人用看臭虫的眼光看我,是我吗?都是因为我吗?”   他立刻回答了我:“不是,不是因为你。你不用害怕别人怎么看你,如果有,我来解决。我会好的,你放心,我什么事都不会有。”   说完这句以后,他就没有再开口。   我并没有回答,也回答不出来,我们就这样站在散发着咖啡和粥米香味的厨房里静静地拥抱了很久,我一直在流泪,分开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   他的嘴唇带一点儿微微的凉意,还带着我能感受到的不舍与歉意,它是我在深渊里能够抓住的最大希望,这希望是如此强烈,仿佛在一片将要燃尽的死灰里,又隐隐出现了热度,最后燃起火光。 |陌筠汀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十三章 后青春期   1   我开始用功起来,去了图书馆,抱回许多医疗方面的专业书,又在网上查找所有我能找到的信息,一条一条做了详细记录。   我甚至偷偷跑去找了革靳致远,带着一大摞手抄的食谱,问她是否可行。   靳致远大概也是没见过我这样厚脸皮的,坐在她那间无比个性的办公室里对着我放在她桌上的一大本写得密密麻麻的手抄食谱发了好一阵呆。   “可以用一些中药材吗?”我有些忐忑地看着她,“他一直睡得很晚起得很早,可是以前他不会吃药的,现在我有看到他吃一些西药,是你给他开的吗?这几天他还是吃得不多,如果硬是吃就会呕吐,那也是神经性的吗?可如果没有吃油腻的东西问题就不大,就算吃得不多也不会吐出来。我查了,书上说这种情况应该吃一些少渣易消化的食物,少食多餐,保证睡眠,所以如果中药材和你开的西药没有太大的冲突,我想每天换着花样做一些药粥之类的,这样会不会有点儿帮助?”   靳致远的目光从打开的本子移到我的脸上,那真是一双美目,就算目光愣怔也让人赏心悦目。   不用她开口我就知道她要表达的意思。   我开口,尽量平静地说:“靳医生,我知道你不希望再看到我。可你也说了,严子非是你的发小儿,你不想看到他出事,是吗?”   她眉毛一动,露出一个想要反驳的表情,但她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我也点了点头:“我只是想做一些能够对他有帮助的事情,你才是专业的医生,对他的情况也最了解,如果你能给我一点儿意见,我会非常感谢你的。”   她这回倒是笑了笑,背靠向椅子,抱肘看着我。   “所以你是来告诉我,你不打算离开他了,是吗?”   我想了想,说:“我不觉得你有权利决定我的生活。”   她动了动嘴角:“常欢,虽然你年纪不大,不过还挺有勇气。”   我迅速地回答:“靳医生,虽然你比我年长,但并不代表你比我成熟。”   她愣了一下,然后哈一声笑了出来,坐直了看我。   “有意思。”   我放低姿态,恳求地看着她:“请你帮帮我。”   靳致远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只手支头,开始翻看我的本子。   我并不打扰她,只静静等着。   她看得很仔细,翻了几页之后抬头,从桌上的银色笔筒中抽了一支笔拿在手中。   “他入院是因为发生神经性呕吐,其实应该在此之前就有一段时间的厌食症状,但他自己没说,身边人也没有注意,所以导致症状加剧。”   她刚才冷嘲热讽,我倒是非常镇定,但这突然认真起来的两句话,立刻让我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靳致远看我一眼,居然没有开口嘲笑我的满脸羞惭,只低下头一边用笔在我的本子上勾画涂改一边继续说:“胃神经官能症更多的是一种心理疾病,西医主张以几类药物缓解病情,比如神经性呕吐,就对病人进行葡萄糖静脉注射,睡眠失调就用安眠药,还有些医生会直接开抗抑郁药,但我从不建议,我也不觉得他需要那些药。”   我用了嗯了一声,声音大到靳致远又抬了一次头。   “我确实给他开了一些药,但那些都是他这几年常备的,比如止痛的阿托品,还有盐酸双环胺、冬眠灵、异丙嗪、吗丁啉,都是用在呕吐比较剧烈的情况下的,他其实算是恢复得很好的例子了,当年最坏的时候医院里可是给他用过鼻饲的,你知道什么叫鼻饲吗?”   我咽了一下口水,摇头。   靳致远又翻过一页,动作干脆地划掉了几道食谱:“鼻饲就是把管子放入胃中,对病人进行高营养流质持续点滴,三到七天一个疗程,然后暂停,改口服,如果他继续呕吐,就再插管子鼻饲。”   我只觉得也有一根无形的管子插进我的胃里,胃里一阵痉挛。   靳致远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将桌上的纸巾盒朝我推了推。   “你要吐吗?”   我用力摇头。   她已经看完整本菜谱,合上后颇为鄙视地哼了一声:“你要是连听这几句话都受不了,那就别提要留下来照顾他的空话了。胃神经官能症是很折腾人的,他又是个凡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性格,不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根本连一句开口要求别人的话都不会有。”   “不需要他要求,我会照顾他的。”我说完这句,略有些警惕地看着她,心想:如果她再开口要我滚远一点儿,我就算再不想得罪她,也是要奋力反驳一下,以表示我的愤怒的。   但靳致远只是把本子推回给我:“这样最好,不能吃的我都标出来了,最后一页上我写的地址和电话是我在中医院工作的师兄的,他当年参与过治疗,了解情况,你要想的话也可以直接去找他,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我捧着本子看着她,不说目瞪口呆,也是一片茫然了。   靳致远瞪了我一眼:“怎么,不要电话?不要我撕了。”说完作势要来扯我手里的本子。   我立刻站起来后退两步,然后连说了数声谢谢。   她也站起来,放下笔:“你别误会,我没有看好你的意思,如果你搞砸了,相信我,下一次你来找我我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我在几秒之后又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才转身推门出去了。   我并不想让严子非发现我所做的一切,但餐桌上日益多样化的菜色实在太明显了,他的黑咖啡也被我每天早上不重样的早餐代替,他是极其不习惯的,还对我苦着脸。   “没这杯咖啡我就觉得自己还没有醒过来。”   我把粥碗推到他面前:“不就是苦吗?我可以在粥里加黄连,比什么咖啡都提神。”   他看着粥里的当归、芍药叹气,问我:“常欢,你现在业余进修中医药了吗?”   我镇定自若地对他笑:“我也想补一补的。”   他笑起来,过一会儿伸出手揉一揉我的脸,轻声道:“谢谢。”   我把脸蹭在他大大的掌心里,无限依恋。   喝粥的时候我说:“下个月就是你的生日了。”   他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我偷看你的身份证了。”   他愣了一下:“你?”   我笑:“是小施告诉我的,好吧,他宁死不屈过,是我太缠人了。”   他有些感慨:“又是一年了。”   我叹气:“听你的语气像是在感慨老年,那我怎么办?”   他笑出声来:“我一定保重身体,以免你的压力太重。”   我认真地说:“一定要庆祝一下。”   “不用,吃碗面就好,简单。”   我想了想:“那我来准备,弄几个菜,买个蛋糕,我们在家里吃就好。”   他吹了声口哨:“以你现在厨艺的精进速度,下个月我可不可以期待满汉全席?”   我点头:“只要你想。”   他顿了顿,叹气了:“常欢,你让我连玩笑都开不下去了。”   我汗颜:“对不起,我也想配合你,只是默契还需要培养。”   他大笑起来,晨光里笑声朗朗。   我喜欢他的笑脸,更喜欢他是因我而笑起来的,一个女人爱着一个男人的时候,只要他在,只要他好,这就是幸福了。   2   过了两周,我接到叶小姐的电话,通知我回研究所。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中医院旁边的小饭馆里与靳致远的师兄吃饭,靳致远的师兄姓李,是个明星医生,容长脸,很白,眉毛却很黑很浓,戴一副眼镜,看上去就是斯文至极的样子,就是极其忙,第一次我去找他差点儿被护士赶出他那间人流如织的诊室。幸好我及时报了靳致远的名字,他开头还没听清,等我在门口又重复了一遍之后就啊了一声,十分惊讶地走过来问我。   “是远远让你来找我?”   这小名与风情万种的靳医生一点儿边都沾不上,我一时就有些不在状态,反问了一句:“谁是远远?”   诊室里的病人与护士都在看我们,李医生白皙的脸红了红,接着就拉我出去,进了间无人的医生休息室。   “致远说什么?”   我再迟钝都看出李医生对靳致远远超出朋友程度的感情了,想到靳致远那张说冷就冷下来的俏脸,顿时对他就有了几分同情。   我把来意简单说了,他就哦了一声,脸上微微有些失望,但仍是很认真地回答了我。   “我知道了,他的病历我这里有,之前用的药方也在,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再给你配几个疗程,可以让病人过来一趟吗?我再找几个专家一起会诊一下。”   我为难地说:“他很忙,也不太愿意进医院,我是瞒着他来的。”   他也为难了一下,又问我:“你是他的太太吗?”   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不,我们还没有……”   李医生根本没在意我的回答,一只手敲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突然道:“没事,他在致远那里检查过了对吧?我可以跟她联系要病理报告。”   他这样说完,一脸的兴致勃勃,我透过眼镜片都能看到他突然亮起来的眼睛。   我就在心里叹气了。   李医生,虽然你喜欢靳医生喜欢得那么明显,但如果对象是她的话,追起来真是个大工程。   那天我是带着一沓药房和医生建议回公寓的,中医院离公寓并不远,不用换公交,地铁几站就到了,我去了几次以后就跟李医生熟悉了,为了感谢他,我还请他吃了顿饭。   吃饭的时候李医生一直在聊靳致远。说他从大学起就喜欢她,追了她好多年,可她从不正眼看他,也只为了严子非求过他一次。   “她说他是她的发小儿,让我认真点儿,我也没有不认真啊,她看我那眼神,好像下一句就是医不好就拖出去斩了。”   我喝着汤,差一点儿喷出来。   李医生什么都好,长得斯文,也可爱,就是话多了一点儿,尤其是说到靳医生的时候,我都想要他闭嘴了。   而且他让我想到袁宇。   这太不好了,有些人是你不该思念的,联想到都会让你感到不安。   然后我的手机就响了。   我以为是严子非,接起来却是叶小姐的声音。   她问我:“常欢,你在哪儿呢?是不是回老家去了?”   我回答:“就在上海呢,没回家。”   她很满意我的回答:“那就好,我们项目组被选中参加下个月的亚洲青年经济论坛,你下午带着身份证和相关材料到研究所来一趟,我得帮你办理台湾通行证。”   “台湾通行证?”   “对,论坛在台湾举办,时间是下个月,你应该还在暑假里,有什么问题吗?”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我能不能先确认一下再回复你,叶小姐?”   她的声音很是吃惊:“怎么?这么好的机会你还要确认?”   我气虚:“我有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可能走不开……”   她顿了两秒才说:“无论如何你先把身份证和相关材料送过来吧,再迟办通行证就来不及了,是否能去你再确认,不要耽误了时间。”   我不能不说好,电话挂断,李医生就问:“你要去台湾?”   “我在研究所里参加一个项目,有个青年经济论坛在台湾举办,我们被选中参加了。”   “好机会啊。”   我咬住嘴唇。   李医生十分之善解人意:“你是担心没有人照顾他吗?”   我低下头,严子非最近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转,体重不再下降,呕吐也基本没有了,李医生听了我的转述已经夸奖过我多次了,就连常常给我冷脸的靳致远都对我态度和缓了许多,前几天甚至还主动给我打了电话问现在的情况,声音算不上亲切,但也十分温和。我渐渐有一种重任在肩的感觉,也觉得这是关键时刻,根本连一天都不想离开他。   李医生劝慰我:“如果时间不久,应该没什么关系,他最近恢复得不错,再说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会照顾自己的。”   我点点头:“我得走了,谢谢你请我午餐。”   李医生笑:“不用谢,你在远远那里多给我说几句好话就行。”   这样锲而不舍,我顿时对他的佩服又上了一个台阶。   等我回去拿了身份证件再赶到研究所,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叶小姐自然是在的,让我吃惊的是里美、小邓与罗比也已经赶到,都坐在会议室里,正在热烈讨论些什么。   我一走进去,他们的声音就停了,然后一起抬头看我。   幸好叶小姐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到我就叫:“常欢,东西带来了吗?”   我说是,她就说:“到我办公室来吧。”   我点头,转身前对大家招了招手,还是里美先用笑容回应了我,罗比则做了个让我赶快回来加入讨论的手势。   至于小邓,他与袁宇一向交好,袁宇不在了,我不指望他能够这么快对我笑脸相迎。   我跟着叶小姐进了办公室,递上身份材料,她用一个文件袋收起来,然后问:“你说你有重要的事情可能去不了?”   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尤其是对你来说,常欢,我希望你珍惜。”   叶小姐说话一如既往的简洁明了,此时此刻,光是她没对我改变态度就足够我感激了,更何况她确实是在关心我。   我无比认真地回答她:“谢谢你叶小姐,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双眉一提:“你还要考虑?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你不会是因为袁宇吧?”   我如同被刺了一下:“袁宇?”   她很有些烦恼地看着我,然后叹气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看上去一个个什么都懂,怎么一碰到感情就尽干些孩子事。”   我急了:“我跟他没有事。”   叶小姐沉下脸:“常欢,我一直很欣赏你,但是有些事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也无需隐瞒。”   我都要哭了:“你们都误会了,我跟袁宇真的一点儿事都没有。”   “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的话。”叶小姐简单说了一句,然后低下头从抽屉里拿了一沓装订好的表格给我,“你出去吧,行程表和需要准备的内容都在这上面了,小邓他们都已经开始准备了,你如果确定参加,就尽快加入他们吧。”   她说完就不再看我了,我想解释,更想打开门,当着其他人和她的面将“我和袁宇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大声地喊出来,但她再没有抬头,我在这难堪的沉默里逐渐丧失勇气,败下阵来,最后只低声说了声:“那我出去了。”   叶小姐眼睛对着电脑嗯了一声,我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一股浊气突然涌上来,让我猛地转过身。   叶小姐抬头看过来,那目光从几米之外与我的相撞,我已经到了嘴边的句子突然就消失了。   这不是思凡里丢失了一瓶葡萄酒,袁宇走了,不再回来,而我被认定是他离开的原因,一切归咎于我。   但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握紧了双手,可是袁宇与我告别那晚的一切历历在目,我手中还有那件被淋湿的羽绒服的沉重感,它原本是无比轻盈的,我至今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但我竟然有负罪感,这感觉让我无法开口为自己辩护。   我走进会议室,失魂落魄地,会议室里的三个人再次停下讨论,永远好人的里美站起来拉我。   “常欢,教授发传真过来了,要求我们总结上次在何氏的数据,然后在论坛上做一个中国民企拓展海外市场调研的专题报告,我们正商量怎么开题呢,你快来一起讨论。”   我被她拉着坐下,桌上摊开着许多份材料,那些标题和数字都是我熟悉的,就在上个月,我还跟他们一起为它们日夜奋战过。   罗比开着电脑,屏幕上已经有了亚洲青年经济论坛的字样,我还看到了被打印出来的对比调查结果表格,数家公司中何氏被放在第一位。   那表格是我从未见过的,就算是心绪紊乱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拿起来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的?这么详细。”   小邓冷声:“这是袁宇从美国发回来的,是他一个人整理的。他说自己虽然去了美国,但这些材料希望我们能用上。”   我立刻沉默了,里美难得露出生气的表情,用极其不赞同的目光看小邓,小邓被看得当场恼火起来,大声说:“怎么?我不能说吗?袁宇就这么走了,他原该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的。”   罗比哎了一声,站起来劝阻:“小邓,你别这样。”   里美也激动了,半个身子挡在我前头,用一个坚决维护我的姿势开口:“常欢有什么错呢?是袁宇自己要走的。”   我从里美身后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用最后一点儿镇定开口。   “我这就走了,请你们不要为我吵架。”   里美一把拉住我:“常欢!”   我抽回自己的手,哽在喉头的酸痛让我忍不住拥抱了她一下。   “谢谢你里美,我没关系的,你们继续,我本来就有很重要的事情不能离开,今天只是来跟叶小姐请假的。”   里美还要说些什么,我已经快步走出去了。   我不能不走,我曾经那么喜欢与他们在一起,这场因我而起的争执令我难过。我不能再留下来,无论我多么想。   而且我哭了,离开研究所的时候我在玻璃大门上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睛。哭泣是我最痛恨的一种情绪表达方式,于事无补并且令人耻笑,但可悲的是,我重复了离开思凡时的那一幕,一切仿佛宿命。   3   我下了公车,一个人走回公寓楼。   转过街角我就看到小施,他就站在车子边上,一个人立得笔直。   我的心狂跳起来,拔腿就奔了过去,小施也看到我,还叫了声:“小心,看车?”   我伴着几声刺耳的刹车声穿过马路跑到他面前,小施腿长,两步就走出街沿接应到我,等我们回到车边的时候,他只瞪着我,万年纹丝不动的脸上也露出个受惊的表情来。   我不等他开口就喘着气问:“他还好吗?出什么事了吗?”   “严先生在楼上取东西,我等他下楼,有会议要赶。”   我惊魂甫定,一颗心这才回到原位。   小施仍是瞪着我:“常欢,你刚才那样很危险。”   我也觉得羞愧,低下头认错:“对不起,我一时情急。”   他又道:“你哭过了?”   小施说话一向直截了当,我两只手遮住脸,还要否认:“没有。”   他就指指车边后视镜:“你自己看。”   我低头,看到自己惨不忍睹的脸,两眼仍旧通红,鼻子也是红的,脸上又没有血色,像一个画坏的小丑。   我大惊,用力揉脸想让自己恢复正常一些,又急着说:“我得洗把脸。”   小施冷下声音:“你出什么事了?”   我在心急火燎之中看到他面无表情目光凌厉,顿时就状况外了。   小施,你会为我做出这样的反应我当然很感动,但现在当务之急是不要让严子非看到我这副鬼样子啊。   “没出事,我先去洗把脸,你继续等,对了,别告诉他你看到我了。”   小施不为所动地站在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斟酌。”   我急了:“都说了没事。”   小施还没开口,我的肩膀就被握住了。   我听到严子非的声音:“常欢。”   我简直想钻进地上砖块的缝隙里去。   但他已经看到了我的脸,原本微笑的脸上顿时面沉似水。   “怎么了?你哭过了。”   他直接用了陈述句,我为自己躲不过追问在心里哀叹一声。   小施退到一边,我求饶地回答严子非:“对,我哭过了,可现在已经好了,没事了,真的。”   他仍旧沉着脸,说严子非亲切的那些人真该来体会一下现在的低气压,人行道上已经有人本能地绕开我们,宁愿与车流争长短。   我虚弱地求饶:“而且这里很多人……”   他拉开车门:“上车。”   “你不是还有工作?”   他已经拉我进车里,简单道:“路上说。”又对驾驶座上的小施道,“开车吧。”   小施应声转动方向盘,我与严子非坐在后座上,我避无可避地接受他的皱眉端详。   “真的没事了……”我只想用手遮住脸。   严子非按下我的双手,过一会儿才道:“你去过研究所了?”   我一点儿都不意外他能够一语中的,在他面前我是个透明人。   我低下头:“是,我是去请假的。”   “为什么?”   我不敢看他,别过头才说话:“我不想去。”   他想了想:“莎莉对你说了什么?”   我立刻摇头:“没有,叶小姐还劝我去了,说这是个好机会。”   “确实是个好机会,你为什么不去?”   我迟疑了一下,道:“我想留在上海。”   他表情缓和了一些:“傻瓜,不过是几天。”   我暗暗松了口气,与被人误会袁宇是因我离开相比,我宁愿让他认定是我不愿离开他,何况那也是事实。   “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他把手放在我的后颈上,轻轻揉了两下,然后说:“你应该去。”   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他温暖的手臂上,低声道:“我已经想好了。”   他看着我,目光如能穿透我心:“我们先不讨论这件事。那不是哭的理由,常欢,告诉我原因。”   我顾左右:“什么原因?”   严子非用手稳住我的脸,大拇指指腹擦了擦我的眼角。   “这个原因。”   我再也无法逃避:“离开研究所的时候有点儿难过。”   “因为你决定不去台北?”   “因为我自相矛盾。”   “用不着,你应该去,下个月第二周是吗?”   我急了:“我不离开上海。”   严子非笑:“为什么?”   我赌气地说:“我就是不去。”   他叹口气:“那到时候我在台湾,你留在上海?”   我愣住:“什么?”   “那几天我也在台湾,有个海峡两岸的基金会开幕式要参加,原本还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不愿意去。”   “你怎么不告诉我?”   “说了是惊喜。”   我简直想抓头发:“我都说不去了。”   “或者我给莎莉打电话?”   “不,不是这样……”   “可教授在电话里说,他可是非常期待看到你在台上的表现。”严子非打断我,并且在说完这句话以后做出一个非常遗憾的表情。   我愣了半晌,哀叫了一声:“你太过分了!”   他倒是笑得很开心,一边笑还一边硬是把我搂了过去。   “是是,是我过分,现在我可以给莎莉打电话了吧?”   “不行。”我脱口而出,脸还埋在他的胸前,发出的声音都是闷的,“你不要打,我自己去说。”   4   我从严子非的车上下来,又回到研究所。   看到那扇大门,我的步子就慢了下来。   我感到羞愧,我该怎么回去面对他们?刚才我简直是哭着离开的。   可我又做不到再一次掉头走掉。   刚才的一时羞愤已经过去了,严子非说了,教授期待我的表现,而我在内心深处,也是真的想和他们一起参与那个论坛的。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每一个机会都是宝贵的,没有浪费的资格。   没想到我还没走进小楼,头上就传来了声音。   喊我的是罗比,半个身子探出会议室的大窗,不但叫了我的名字,还对我挥手。   我抬起头,就听到他叫:“常欢!快上来,我们都在等你。”   我来不及回应他,蹬蹬的脚步声就从门里传来,然后玻璃门被从里面推开,里美一把抓住我的手,气喘吁吁地道:“常欢,你回来了!真好,太好了!”   里美的高兴让我汗颜,我嗫嚅着:“对不起……”   她把我往门里拉:“什么对不起!我们都是一个小组的成员,谁都不能缺。”   “可是小邓……”我难过地说:“你和他刚刚开始,我不想大家因为我闹得不愉快。”   里美停下脚步,在楼梯口与我面对面,郑重道:“常欢,邓对你没有恶意,他只是难过袁宇离开。他误会了你,现在已经知道错了,请你原谅他,我先替他向你道歉。”   里美说完便对我深深鞠了一躬,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鞠躬吓到了,两只手一起阻止她,错乱地:“别,你别这样,你们哪有错啊。”   里美认真地说:“不,邓真的错了,他刚才很后悔,你走了他还去追过你,可是你已经上了公车。”   我吃惊:“小邓去追我?”   里美用力点头:“可他跑得太慢了,又在楼梯上摔了一下,所以没追上你。”   这次轮到我拉着里美往楼上跑了:“什么?他还摔了!要不要紧啊?”   我冲进会议室,一眼就看到坐在桌边的小邓,裤管都卷起来了,膝盖上一大块红。   我吓得腿软:“小邓,你没摔坏吧?都是我不好。”   小邓立刻站起来解释:“这是红药水。”   里美笑嘻嘻地站到他旁边:“对呢,常欢,这是红药水,我给他涂的。”   我定下神来仔细看,确实只是擦伤,面积也不大,就是红药水抹得有点儿夸张。   我看看里美,心里想:你是故意的吧?   小邓把手放在里美的肩膀上,一脸无奈。   里美推了他他,小邓咳嗽一声,低声道:“常欢,对不起。”   我摇头:“不不,是我让你们不愉快了。”   里美立刻道:“我们没有不愉快。”说着还两手抱住了小邓的胳膊。   罗比走过来笑着说:“行啦,常欢你快来看看报告,你记数据最厉害了,有几组数据我们都不记得在哪个库里了,你一定找得到。”   “什么数据?”   “你来看电脑。”   我跟着罗比走到桌子另一头,小邓和里美仍在说话,甜甜蜜蜜的样子,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罗比打开文件,笑着低声说:“刚才你一走小邓就后悔了,不过他还嘴硬呢,又跟里美说了几句。后来下楼太急,在台阶上摔了一下,你已经跑远上车了。”   我仍旧自责:“都是我不好。”   罗比拍拍我的肩膀:“行了,我们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追求女孩子都要做好失败的心理准备嘛,袁宇一定不是那么脆弱的人,我们都相信他是有别的原因才不得不走的。”   我感激地看着罗比,恨不得亲他一口。   小邓与里美回到桌前,我们开始准备材料,这场风波仿佛是一页装订有误的书页,被轻飘飘地翻了过去。没有人再提起袁宇,就连他整理的那份对比数据都被压倒了一桌资料的最底下。   而我不知为什么,只是看着那一角白纸,这段日子常有的烦闷感再一次扑向了我,那是袁宇走后,每一次我不经意想到他时会有的感觉,并不难熬难忍,却跟牛毛细雨一样细密绵长的,总也甩不掉。   5   最后出发那天,是小施送我到机场的。   航班是中午的,严子非有晨会,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台北见。”   我点头:“台北见。”又跟着他走了两步,“粥的材料我都放在电饭煲里了,晚上别忘了定时。”   “我后天早上的飞机。”   我叹了口气:“你的生日是明天。”   他笑:“不过差一天,等我去了,我们一起补过。”   我点头,又拉住他的袖子:“早上记得吃早饭,不要只喝咖啡。”   他笑眯眯地说:“常欢,你像个小妈妈。”   我又叹气:“我知道我啰嗦。”   他只是笑,我把他送到门口,他走出去,我也不关门,只看着他的背影。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楼道里没有人,他的目光是那样温柔。   “常欢,你这样好,我大概……”   我没能听完这句话,因为电梯门开了,里面有人伸出头来看我们,并且按住开门键等他进去。   他就对我摆了摆手,走了。   我回身走到阳台,看着他走出公寓楼上车,一直到车子消失在街道尽头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为止。   我无法克制地反复回想那句他没有说完的话,直到我最终拖着行李下楼。   没想到我一走到楼下,就看到了小施和车。   我吃惊,还往车子了看:“你们回来干什么?”   小施接过我手里的箱子:“严先生去开会了,我折回来送你去机场。”   “我做机场大巴就好了。”   小施已经把箱子放到车子后备厢,盖上后盖走到我身边打开车后门,做了一个“请上车”的姿势。   我都要被他这样沉默的专业素养给杀死了。   小施一动不动地等我上车,我不得不坐了进去,山高架的匝道有点儿堵,我对小施说:“其实我可以自己去的,你这样一来一回多浪费时间。”   小施看着前方:“不浪费。”   “你不要上班吗?”   “我正在上班。”   我顿时就无语了。   车子动了动,小施又说:“严先生让我来的。”   “他都没跟我说过。”   “等你办好登机手续我就走。”   我大惊:“什么?你还要看着我办登机手续?”   小施点头。   我简直要出汗了:“不行,你送我到机场已经不对了,其他人会看到的。”   “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你跟我去机场,别人会怎么想?”   小施想了想:“严先生实在抽不出时间。”   “我不用他送,也不用你送。”   一向面无表情八风不动的小施终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为什么?”   他居然还反问我!我抖着手指,只想立刻给严子非打电话。   但他在开会,电话自动转到语音信箱。   小施一脸“我在楼下等你,把你送到机场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他把我送到航站楼,这是我第一次到浦东机场,一路纵横交错的高架道与庞然的建筑物令我头晕,小施将车在地下车库停好,下车取我的箱子。   我也推门下来,两只手抓住箱子的拉杆说:“谢谢你小施先生,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自己上去。”   “我送你到登机口。”   “小施先生!”我急了。   小施顿了一下,问我:“常欢,你怕什么?”   我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我怕什么?   可是我不能想象其他人看到小施拖着我的行李把我送到登机口的样子,如果我是何琳或者靳致远,甚至我是里美也好,谁都不会觉得奇怪,可我是常欢啊,他们会怎样想我?   但是小施说:“常欢,你怕什么?”他也说过严子非实在抽不出时间。他的莫名就是严子非的莫名,在他们眼里,我原本就是应该被照顾的,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都不用额外通知我一声。我怕什么呢?我和他在一起并不是见不得光的,如果换了别的女孩子,这不该是最值得昭告天下的幸福吗?   小施再次拖动我的旅行箱:“上去吧,时间差不多了。”   我没再坚持,只默默跟着他走。   机场真是大得离谱,我跟着小施上电梯走长廊,每一个楼层都像是同一个模板复制的,我连机票上的T1和T2都没有搞清楚,如果没有小施带路,我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去。   取票柜台排了长龙,小施问我:“行李要托运吗?”   我奇怪地问:“这个箱子不能带上飞机吗?”   “里面有水吗?”   “水?”   “对,超过100毫升的液体都不能带上飞机。”小施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我背包侧袋插着的茶水壶。   “这个就不行。”   我哦了一声:“那我现在喝掉。”   小施很是耐心:“不用,一会儿安检前喝掉就行。”   我很感激他的耐心,初识小施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个冷脸冷心的人,但时间久了,我就渐渐发现小施那张冷脸下其实藏着一副热心肠,尤其是严子非那次入院之后,迟钝如我都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日益友善与亲近。   “好的,那我去排队了。”   “不用,这边有自动打印登机牌的机器,你跟我来。”   小施拖着行李箱,带我又走了十几步,在柜台尽头的一排机器前停下:“常欢,你的身份证呢?”   我从背包里取出身份证来:“我自己来,你教我就行。”   小施说好,站到我身边指点:“就这样,对,你就这样把身份证放在扫描口就行。”   我依言将身份证放在扫描口上,然后跟着屏幕上的操作流程一步步按了下去,还没等登机牌出来,就听到背后两声叫。   “常欢!”“常欢!”   我一回头就看到小邓、罗比与里美,三个人手里都拖着箱子,脸上全是惊讶的表情。   我跟着小施走到这里,也有了点儿心理准备,开口先给他们介绍。   “小邓,罗比,里美,这是小施先生,他送我到机场的。”   小施对他们欠了欠身,机器吐出我的登机牌,他伸手拿了交给我,这才道:“收好,常欢。”   我说谢谢,小施就道:“那你跟他们一起吧,我先走了。”   我说好,他就对小邓等三人点点头,走了。   登机以后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飞机很大,小邓、里美与罗比坐当中一排三人座的位置,在我前方不远的地方。   我扣上安全带,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给严子非发了一条信息。寥寥几句,我打了好一会儿,想说谢谢你让小施送我到机场,又改成我已经上飞机了,一切顺利,写完又看了一遍,没能发出去就有电话来了。   电话是严子非打来的,问我:“上飞机了吧?”   只是他的一个电话就能让我心里头快活起来,翘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   我抿着唇回答他:“嗯。”   “谢谢你让小施先生送我来。”   他声音里有一点儿歉意:“本该我送你的。”   空姐走过来提醒乘客关手机,我手忙脚乱地回了一句:“没事那我先关机了。”关了电源又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告别时应该再多说一点儿,至少该问一下,今早你那个没有说完的“大概”以后究竟是什么?但我一抬头就看到坐在前两排靠走廊的里美,正回过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立刻醒悟过来她误会了什么,但是飞机在这个时候开始加速,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抬升,冲向天空,初次离地的感觉让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抓紧扶手,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里美早已回过头去。   我很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快要二十岁了,早已是个成年人,但在这段感情里,我仿佛永远不能脱离我们初见时那个后青春期的、矛盾的自己,无论如何努力,永不能解。 |陌筠汀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十四章 他爱的人   1   我们坐的并不是直飞航班,从上海到台北还要由香港转机,我头回坐飞机,遇到气流就受不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开始晕机,然后吐了,还要老好人里美跑来与我旁边人换了位置照顾我,等我昏昏沉沉下了飞机,就只知道跟着他们走了。   再等上了下一班飞机,我又只是吐,因为之前连水都喝不下,这次就吐得难看了,翻江倒海的,到最后连绿色的胆汁都能看到,小邓、罗比和里美都乱了手脚,连机上乘务长都出来关心我,直接给我调剂了一个三人空位让我躺平。   我有心不要麻烦这么多人,但真是有心无力,到最后只能躺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还要看不起自己,不用别人说都知道,这就叫累赘。   飞机最终降落在台北桃园机场的时候,天都黑了。   我在机场厕所里看到自己,一张死人一样白的脸,怪不得我进卫生间的时候里美还不放心地站在外头,隔着门板不断问我:“常欢你行不行?”   早几天就已经到台北的叶萍在接机口等着我们,看到我也是一惊。   “常欢,你怎么了?”   里美扶着我回答:“常欢晕机,吐了两次。”   小邓手里还拖着我的箱子呢,罗比挎着我的背包,三个人也是饱受折磨的样子,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我们这支小分队完全合适,我都不忍看叶小姐的眼神。   她万分诧异地问:“怎么能吐成这样?”   我咽了口酸水,声音都虚了:“对不起,是我不好。”   她挥手,一贯的简洁明了:“这怎么能怪你?行了,大家都跟我上车回酒店去,先休息,其他事以后再说。”   我们坐进车里,小邓的手机先响,他接电话,说台湾话,开口就是妈妈,还要里美听电话,说这次一定会跟她一起回家吃顿饭。   然后罗比也开了手机拨给他的女友,一路“嗯嗯嗯”,脸上全是笑,一口白牙都在放光。   我也开了手机,很慢很慢地写了一条短信,发给严子非。   我仍旧头晕,低头看着那小小的屏幕都有想呕吐的感觉,但我还是坚持打完了这条短信,我在短信里说:“我到了,台湾不太热,叶小姐来接我们了,还有,我很想念你。”   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条短信都能发得那么琐碎,或许是为了弥补起飞前太过草率的那句道别。   电话很快就来了,严子非的声音隔着海峡仍旧醇厚而动听,我应声,那是一个甜腻并且毫无意义的音节,连我都觉得陌生。   我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惭,幸好车厢里的人都在通话,没有人注意我。   他说:“常欢,顺利到达就好,路上好吗?”   我听到自己说:“不好,我在路上吐了。”   他轻轻啊了一声:“你晕机了?”   “是的。”   “难受吗?”他的声音穿过海峡进入我的耳朵,只是这样听着就仿佛能够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   我轻声:“现在不了,大家都很照顾我。”   他略有些懊恼:“我忘记你是第一次坐飞机,应该先吃一颗晕机药。”   “不用的,下次不会了。”   “那等一下多吃点儿东西。”   “你才要多吃点儿东西。”   他笑:“常欢,你又开始唠叨了,你才多大。”   我反驳他:“不小了。”   “是,不过赶不上我。明天我又要老你一岁了。”   我略微沮丧:“对不起,留你一个人过生日。”   那边传来其他人的声音,有人过来与他说话,电话安静下来,像是他按住了话筒。   小邓早已经结束了通话,正与里美聊天,车厢里哈有音乐和罗比的声音,叶萍从后视镜里看了我数眼,我觉得我应该结束这个电话,但我舍不得。   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我都想与他一直说下去。   我问:“你要忙了是吗?”   他的声音再次传来:“是的,有一个视频会议。”   我想说“好的”,但脱口而出的却是:“等一下。”   “怎么了?”   隔着电话我都仿佛看到他挑眉的样子。   我咽了一下口水,声音低下来,几不可闻地说:“早上你说……”   “什么?”   “你说你大概……你想说什么?”   他有几秒没说话,短短的静默消灭了我所有的勇气,我局促起来:“没、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你已经忘了对吧?”   严子非的声音响起来,就在我耳边。   他说:“不,我记得。常欢,等我来,我要当面告诉你。”   我说“好”,电话结束了,路灯闪过,我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因为紧张而越发苍白的脸,还有叶小姐的目光。   她与我在镜中对视了一眼,然后问:“常欢,你好点儿了没有?”   我答她:“我好多了,谢谢你叶小姐。”   其实我在撒谎,我的心在胸腔里激烈跳动着,对某个答案的渴望令我坐立难安。就好像我童年时渴望的那个玩具,它就躺在橱窗里,无比美丽,无比诱惑,我永远记得自己在终于存够钱奔向它的路上,咚咚的心跳如同擂鼓。   那充满期待的喜悦是我毕生难忘的,但更让我难忘的是当我跑到商店 门口,发现那橱窗已经空空如也时的难受——它已经被人买走了。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有时候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如果后者超过我的承受范围,甚至会让我在奔向期望的路上就开始恐惧。   酒店在101旁边,房间不大,但是干净整齐,我被当做重病号那样被送进房间,叶小姐问我要不要吃点儿东西,我摇头,她就说夜里如果想吃东西随时打电话叫酒店送,里美是最后走的,还体贴地替我拉了窗帘。   我倒在床上,筋疲力尽。   但我睡不着。   我感到口干舌燥,身体疲倦,但精神却极度亢奋,在黑暗里睁了很久的眼睛。   手机已经没有电了,插座在墙角靠窗的地方,离床很远,我侧身躺着,一直望着那个方向,最后终于忍不住,下床坐到窗边去,将手机拿起来,紧紧握在手里。   充着电的手机在我手中发热发烫,我拉开窗帘,又推开一点窗,让夏夜的风可以吹进来。   台北的夜晚与上海并没有什么两样,天上看不到星星,无数大厦的密集光点汇合成地上的银河,101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夜深了,我望出去只觉得四周灯光次第熄灭,黑暗踩着有形的脚步,渐渐就要到我面前。   我多么希望此时此刻,他就在我身边。   冲动让我一鼓作气地拨了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一声,两声,然后转入语音信箱。   严子非开会的时候从不接电话,我知道他有时会按着时差与大洋彼岸开视频会议,一开就是一整晚,我已经习惯了在睡梦中迎接一个微凉的拥抱,习惯了半梦半醒间的低语与缠绵,有时候他凌晨才下飞机,回家时不急着洗澡,先走进卧室给我一个落在额头上的亲吻,就连那个吻都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   我迅速地按掉电话,骂自己莽撞。   我放下电话,拉上窗帘回到床上,要自己睡觉。   有什么可急得,很快我就可以看到他。   他说:“常欢,等我来,我会当面告诉你。”   我闭上眼,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猜测未知是毫无意义的,我就该等待,无论他将告诉我什么。   2   我这一觉睡得又黑又沉,最后还是不间断响起的电话铃叫醒了我,我睡得迷糊,还以为自己在熟悉的睡床上,闭着眼睛只是摸床头柜,手碰到冰冷的台灯座才惊醒过来。   酒店的窗帘是完全遮光的,房间里黑沉沉没有一点儿光,我来不及看现在几点,手忙脚乱去抓话筒。   话筒抓起来时,电话却已经断了,而后门铃就响了,叮咚两声以后接着就是砰砰的拍打声。   我连鞋都来不及穿,一边叫“我来了”一边下床,门外传来叶小姐的声音。   “常欢!常欢!你醒了没有?”   我吃惊,居然连叶萍都来拍门了,我到底是睡过了过久啊!   我回:“对不起我起迟了,等我一下,我马上来。”   叶萍在门外说话:“快来常欢,我们都在大堂等你,你想不到是谁来了!”   叶小姐的脚步声匆匆远去,我拉开窗帘,天光大亮,手机显示七点零五分,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时间并不晚,究竟是谁的到来让叶小姐激动成这个样子?   我套上衣服奔出房间,电梯门打开,里面满满当当吵吵嚷嚷,仿佛塞进了一整个旅行团的人,我转身从安全梯跑了下去,一口气奔了六层楼。   等我气喘吁吁来到大堂的时候,就看到一群人拥簇在一起,最先看到我的是小邓,不但对我露出笑脸,还冲我大力挥了挥手,拉着出现在人群中间的那个人,叫了声:“常欢,快过来!”   被他拉出的那人穿着随意,T恤,牛仔裤,身上还背着个大大的运动包,一张脸被晒成小麦色,更显笑容耀眼。   我与他远远地四目相对,他的笑容就收敛了一下,然后再次绽开,也对我挥了挥手。   我听到袁宇久违的声音,他叫我的名字:“常欢,我来了。”   我看着他,大概是下楼太急,呼吸间都有接不上气的感觉。   叶小姐说袁宇是和教授一起飞过来的,与他们同来的还有教授的女儿琳达,教授落地就被组委会的人接去洗尘,所以他就与琳达一起过来与我们会合。   琳达是个金发碧眼的小美人,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候,脾气也好,一直站在袁宇身边,对每个人都笑笑的。   小邓狠狠拍袁宇的肩膀,说他好大的架子,居然还要教授亲自去带人,话说得那么厉害,但谁都听得出他的高兴。   罗比和里美更不用说了,一个劲地表示你来了就好,就连叶小姐都兴奋了,话比平时多了好几倍。   有些人生来就是夺目以及被所有人喜爱的,与他相比,我就像一个黯淡的影子。   但我已经和严子非在一起了,我再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自惭形秽。我在短短十几秒里彻底平静下来,慢慢走到他们中间去,甚至对袁宇露出一个微笑。   他与我对视,眼里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让我难以描述。   但他终究是再一次对我笑起来,还握了握我的手:“常欢,能再看到你真好。”   他的手指仍旧是暖热有力的,一握便松开,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留给我。我也不想拒绝,因为我从这一握里感觉到曾经的袁宇又回来了,他不再对我背过身去,他是我的朋友,仍旧是我的朋友。   这感觉让我高兴极了。   然后罗比就开始打趣袁宇与琳达,他也不反驳,笑嘻嘻地揽住她的肩膀说教授把她交给他照顾了。   最后还是叶小姐结束了大家的七嘴八舌,开口说都先回房吧,集合时间是十点,有车接我们到会场。   大家四散,袁宇与琳达并肩走了,我看着他们两人美好的背影,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连里美都看出来了,还对我眨了眨眼:“太好了,这下小施先生可以放心了。”   我认真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里美,你不要误会,小施先生只是送我去机场,他不是我的男友。”   里美掩住嘴:“对不起常欢,我太莽撞了。”   一股冲动让我开口:“但我的确有男友了,你们也见过他。”   里美惊讶:“我们也见过他?”   我点头,嘴角露出微笑:“是的。”   我回到房里,给严子非发了一条短信。   内容很简单,就是“生日快乐”这四个字。发完之后我将手机按在心口上,简直无法再忍受等待的煎熬。   他说:“常欢,等我来,我要当面告诉你。”   我渴望那个答案,渴望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的心为了那个即将到来的时刻跳得无比异常,如同滑翔在水面上的鸟,随时都会扑棱棱展开翅膀飞向蓝天。   3   会场设在信义区的五星级酒店里,我们在准备区看到来自各国的年轻面孔,教授已经在了,看到女儿就露出笑容。我看到琳达与他拥抱、亲吻,说话时两只手抱住他父亲的胳膊,爱娇又温馨。   所有人都对她露出笑容,她真可爱,又有一个那么好的父亲,无条件地疼爱她。   她所拥有的,是我最羡慕的东西。   放开女儿之后,教授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常欢,我很高兴你在这里。”   我回答:“谢谢你教授,我也是。”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慈祥的笑意。   教授离开以后,袁宇被几个戴着胸牌的外国年轻人围住,狠狠拥抱了一通,琳达走到我身边与我一同看着人群中的袁宇,看着看着就翘起嘴角笑了,还偏过头对我说:“他真是受欢迎。”   琳达说英语,语速慢慢的,发音标准,很好懂。   我在这金发小人儿身边,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听到她这样一句,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只点了点头。   她并不在意我的沉默,反而把整个身子转向我,认真地问:“你就是常欢?”   我又点头,早上叶小姐介绍了我们,但是那么多人,我惊讶她还能对上号。   她仔细看我两眼,又看看站在人群中的袁宇,然后说了一句让我想要后退三步的话。   她说:“你伤了他的心。”   我张口结舌:“你说什么?”   她仍旧一脸认真地说:“他太沮丧了,喝醉了好多次,我听到他说起你。”   我已经不想再多解释一句,但她的表情是那么认真,我也只能正色。   “我和袁宇只是朋友,我已经有男友了,你不要误会。”   她仿佛很吃惊:“比他更好?”   我到这时候才确定她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然后就只剩下想笑的感觉。   我点头:“是啊,在我眼里,没有人比我的男友更好。”   一年前我绝对无法想象自己竟然能够站在这个会场里。这一切都是严子非带给我的,我感激他、依恋他、爱他,我给了琳达最诚实的回答,在我眼里,没有人比他更好。   她眨眨眼,一只手放在她高耸的胸口上,感慨地说:“啊,是因为你有爱人了,袁真可怜。”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不会的,他那么受欢迎,怎么会缺女友。一定会有人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好的。”   琳达又看看袁宇,点头也笑了:“是啊,很多人。”   袁宇走过来,把手放在琳达肩膀上问:“什么事笑得那么开心?”   琳达很干脆地答:“不告诉你。”   袁宇看我,我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只别开脸指叶小姐和小邓他们:“我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说完就走了。   会场里人很多,我穿过许多人的阻隔前进,没有再回头看袁宇。   无论琳达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只看到他回来了,还像一个朋友那样与我相处,一切已经够好了,我不能再要求更多。   我需要袁宇这个朋友,不想失去他。至于其他,时间会解决一切,像他那样的男孩子只会烦恼选择太多,而我只是一个意外。   他与琳达站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再没有比他们更令人赏心悦目的配对。   口袋里传来振动,我迅速摸出手机打开,屏幕上亮着严子非发来的短信。   “谢谢,我已将行程提前,下午的飞机,等我,常欢。”   等我,常欢。   我握着手机,眼前能够看到光和彩,叶小姐已将在我面前,对我招手道:“常欢,你来得正好,快进摄影室去拍照,制作胸牌用。”   我走进摄影室,听从摄影师的要求坐在圆凳上,他让我笑,我就立刻笑起来。闪光灯亮过,我走到电脑前,看到屏幕上的自己。双唇上翘,额头都闪着亮光。   照片是当场打印在胸牌上的,我谢过工作人员之后接过那张被套上硬塑料壳的胸牌,将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低头看了一眼照片上的自己。   就连我这个最严厉的自我批评者都觉得这小小的头像是美丽的、发光的。   我打开手机回复他。   “好的,我等你来。”   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在微笑,谁都能看出我的快乐,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好、最快乐的时光,现在我相信我一定可以等到他,相信那句他未说完的话一定就是我所渴望的。   如果这是个梦,那我一定会选择永不醒来。   接下来我们与各国小组见面,对准备在论坛发表的报告演说进行最后修改,时间飞一样过去,到最终走出会场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我没有再与严子非联络,他说“等我,常欢”。   有时候等待也是美丽的,我决定安静地享受它。   回酒店以后我们继续修改和完善演说报告,每个人都很疲惫,但全都精神十足。叶小姐安排了酒店里的小会议室给我们,晚餐是在会议室里吃的,外卖比萨,罗比叼着半块比萨还在噼里啪啦地打字,里美一丝不苟的发髻都变成了马尾,讨论到激烈的时候,小邓甚至跟袁宇拍了桌子。   桌上一片混乱,咖啡像水一样被灌进大家的肚子里,在会场中见到的其他国家组的优秀演说化成最有效的动力,时间被遗忘了,一切都是紧张、热烈、十足有劲的,当袁宇睁着发红的眼睛问里美累不累的时候,里美甚至忘情地与他击了一掌,说通宵都没问题。   只有我,时间越晚就越是坐立不安,频频抬手看表太过醒目,我索性把它脱下来放在稿子边上,手机早已调成振动模式,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不可能感觉不到,即便如此,我也每分钟都有幻觉,幻觉它突然振动了起来。   到十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到走廊里给严子非打了电话。   电话是关机的,或许他还在飞机上。   我懊恼自己竟然没有问他的航班号与起降时间。   会议室的门打开,袁宇走出来,对我招了招手。   我站在原地,对他说:“我很快回来。”   他向我走过来,说话前先看了一眼我握在手中的手机。   “怎么了?你在等电话?”   他真高,低着头跟我说话,影子落在我身上。   我收起手机:“你说什么?”   他笑了一下:“常欢,你每隔五分钟看一次时间,是在等严先生的电话吗?”   我板起脸:“跟你没关系。”   他仍旧笑,但那笑容明显暗了下来:“好的,我明白了。”   我突然愧疚起来,他又何必在这里承受我的情绪化。   我低头:“对不起。”   地上袁宇的影子动了动,但那只是我的幻觉,他站在离我一步以外的地方说话,声音轻轻的。   “他让我姐等了那么多年,他也会一直让你等下去的,常欢,你真傻。”   我沉下脸:“你错了,他就要来了,我跟何琳是不一样的。”   他反问我:“是吗?”   我握紧拳头,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   袁宇转头回去了,没有再与我说话。我知道他对我失望,但他不会明白我整个身体与灵魂都已经被严子非占据,我已经无法思考,只能跟从。   但我已经等到了不是吗?   手机已经被我攥到发烫,我打开它,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再次拨打了严子非的电话。   冰冷机械的女声再次响起,我按断电话,给他留了一条信息。   我有无数的话想说,但最后发出的只是我很担心,要他在看到消息时给我回复。   走回会议室的时候我一直无声地劝慰自己,这世上有些人是无需承诺的,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兑现,就像严子非,我信任他,如同信任我自己,他要我等他,就一定会出现,无论过去多少时间。   4   会议室里的气氛仍旧热烈,但我魂不守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每隔一会儿就走出去打一个电话,但那头永远是无人接听,我甚至还给小施打了电话,但同样没有人接听。我的心跳得厉害,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里美关系地问我还好吗?我不好,我怎么可能会好?我觉得一定有事情发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所有可能的意外场面都在我面前翻滚,我开始害怕,当我在十一点时拨出的那个电话仍旧无法接通的时候,我简直有一种被车迎面撞击的感觉。   一定是出事了!   我站在走廊里,手脚冰凉。   叶萍从我身边走过,看到我就把我一拉住,一句“你们怎么都还在这儿?”便拖着我就回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仍旧热气腾腾,叶萍将所有人都赶回房,说再不睡明天就不让我们进会场,大家这才散了。   而我匆匆奔进房间拿了自己的包,转头就往外跑。   电梯在七楼停下,门开了,我看到袁宇。   他跨进来:“这么晚你去哪里?”   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掩饰,直截了当答:“机场。”   他动动眉毛:“机场?”   “是的。”   电梯再次停下,门打开就是一片安静的酒店大堂,我快步走出去,几乎是跑。   袁宇腿长,不费什么力就跟上我,并且在酒店门口拉住我的手臂。   “你半夜去机场,是去找他吗?”   酒店门口静悄悄的,一辆出租车都没有,我急得要发疯,在这时候,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是我可以看到的。   我转过身,语无伦次:“袁宇,哪里有车?替我叫一辆车,帮帮我,我要去机场。”   他的眉毛蹙起来,眉心里打了一个结。   “他来了?要你去接他?常欢,你何必……”   “你知道什么!”我突然尖叫,“他不会不来的!可我找不到他了,一定是出事了,他答应过我就一定会做到,他不会不来的!”   我的声音在静夜里仿佛一枚炸弹,袁宇伸出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仍旧握着我的手臂。   “不要叫常欢,你不要激动,我知道了,我帮你叫车,我送你去机场。”   我被他蒙住口鼻,氧气一下子变得稀薄,眼前突然模糊,袁宇也注意到了,立刻放开手,我口鼻获得自由,陡然猛吸了一口气,身体摇晃了一下,反而镇定下来。   是啊,我在做什么?歇斯底里于事无补,袁宇也没有任何恶意——他甚至愿意帮助我。   袁宇说到做到,拉着我回到酒店大堂,把我按在沙发上,又从前台值班室里找到值班的酒店人员,请他们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我无法在酒店大堂坐着等待,执意推门出去,八月的台北,空气里有黏腻的潮热,衣服像是吸足了水汽,沉重地覆盖在我的身上,但我的手脚又是冰冷的,冷到僵硬。   袁宇跟出来:“常欢,你不要急,知道航班号吗?我现在给航空公司打电话。”   我摇头。   袁宇看上去也想摇头,但在我绝望的表情前最终忍住了。   亮着顶灯的出租车驶过来,他拉开门要我坐进去,自己坐到副驾驶座上。   司机还没有开口我已经抓着前座说话:“去机场。”   司机回过头:“哪个机场?松山还是桃园?”   我愣住,还是袁宇回答:“桃园。”说完还转过身对我解释,“我刚问过了,国际航班都在桃园,松山只起降内省航线。”   司机嘿了一声:“去接人吗?连哪个机场都没搞清楚?”   我低下头,袁宇转回身,只说了句:“开车吧,请快一点儿,谢谢。”   出租车驶上高架,夜里高架桥上一路畅通,出城上了高速之后更是空阔无比,但是即便如此,车子停在桃园机场的时候也已经用去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度秒如年。   袁宇付了钱,我推开车门往机场里冲,一边还不忘对他说:“我会把钱给你。”   “算了。”袁宇大步走在我身边,推门时擦了一把汗。   那辆出租车的空调有些问题,一路都闷热无比,我看他后背都湿了,我再开口声音就不由变了。   “谢谢你,袁宇。”   他看我一眼,然后道:“常欢,你这表情是感动得要哭了吗?”   我没有要哭,但在这种时候,任何帮助都值得我感激涕零,即便袁宇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他仍旧认为我的选择是错的,但他还是助我于绝望之中。   半夜的机场仍旧人来人往,我们去了每一个航空公司的柜台,所有的回答都令人失望。我渐渐失去力气,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蹲在地上是因为袁宇死死拽住了我的手。他拉住我,弯下腰在我耳边叫我。   “常欢!常欢!”   他的声音是那么急切,就连脸色都变了,我被他拉到椅子上坐着,换作他蹲在我面前,我们的脸贴得那么近,近到我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倒影。   那倒影是如此虚弱而憔悴,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我没事,但眼泪夺眶而出,瞬间冲垮了我的声音。   袁宇的手紧紧握了我一下,握得我一阵疼痛,然后他站起来,开口:“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我无法发声,只看着他动了动脚步,又停下来,那一脸想走开说话又不放心的样子,实在矛盾。   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转个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袁宇一把拉住我:“常欢,你去哪里?”   我用手背抵挡泪水,模糊地答:“我去洗手间,你打电话吧。”   袁宇握着电话跟我走了几步,洗手间并不远,几步也就到了,他站在门口,满眼的不放心,道:“我在这里等你。”   我走进洗手间,偌大的洗手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负责清洁的中年妇女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看到了镜中双目通红的自己,她是对的,那张脸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我把手放在龙头下,冰冷的自来水冲落下来,泼在脸上有轻微的刺痛感,但这一点儿微末的刺激与我内心如同黑洞一般的恐惧相比几乎是不存在的。   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   我无法继续思考下去,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那我所追求、所期望、所想要的一切都将不在。   我只想要一个他还平安的消息,我发誓愿用我自己的所有来换取这个消息,除此之外,我再不能思考更多。但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以为我与他是最亲近的,但直到此刻我才发现,这种感觉是多么的虚妄与自以为是,而他和我之间的联系又是多么的脆弱与不堪一击,我找不到他了,没有人会告诉我他在哪里,我甚至不能在人前大声说出我寻找他的理由。   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不,我没有能力再想下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一阵一阵模糊。   “常欢!常欢!你快出来。”   洗手间外传来袁宇的叫声,我茫然走出去,他仍旧握着电话,看到我出来立刻松了一口气,然后对我露出一个复杂而奇怪的表情。   我开口,声音哑了,刺耳难当。   “怎么了?”   他走近我,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说话,仿佛要防止我随时倒下去。   他说:“你听好常欢,严子非没事,他根本就没有离开上海。”   5   袁宇与我在凌晨三点回到酒店,下车的时候他紧紧握住我,好像怕我会迷了路。   我抽回手,动作很轻,但很坚定。   “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他低声:“或许是我姐搞错了。”   我并没有回答他,只说:“抱歉让你看到我的失态。”   袁宇皱眉:“常欢,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   什么时候?听说过近朱者赤吗?我和一个永远优雅的男人在一起,哦不,曾在一起。最糟糕的时候他也没有狼狈过。   我记得他说“如果你要走,我也不能强求”,他还说“你是自由的”。   所以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我居然笑出来了:“听上去很虚伪?”   袁宇与我一同走入电梯,一晚上的奔波让他也哑了声音,但我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说:“常欢,我姐现在在香港。她下午还与严子非在机场。”   “她知道严子非要飞台湾,三点的航班。”   “但他没有上飞机。”   “他在机场遇见了一个人,然后他们就一起离开了。”   “一个女人,她说,他拥抱她,至少五分钟。”   袁宇说:“事情还没有搞清楚,等你回去了再当面问他好了。”   “不用了。”我答他。   袁宇还想说些什么,电梯门已经开了,我走出去,伸出一只手阻止他的跨步。   “谢谢。”我又一次重复,“我自己回房间就好。”   他按着电梯门看我:“常欢,这不是什么坏事,相信我。”   我点头。   他顿了顿,看着我道:“那么,早上见?”   我又点头,只是一言不发。   他无奈地放开手,电梯门缓缓合上,红色的数字键开始跳动,我转过身,慢慢走回房间。   常欢,这不是什么坏事。   我对自己说:至少你知道他是平安的。刚才你还发誓你愿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一个他平安的消息,看,老天多么眷顾你,你几乎是立刻得到了那个消息,然后,如你所愿地,失去一切。   那声音真正讥讽尖锐,刀一样剜过我的心脏,我推开门,里面漆黑一片,我摸到床边坐下,疼痛令我呼吸困难,无法再移动丝毫。   有音乐声响起来,持续了一会儿才停歇,我木然坐着,直到它周而复始了数遍。   我突然意识到,那是我的手机铃声。   我机械地低下头,看着那闪着蓝光的屏幕。   那个曾让我心跳加速求之不得的名字,突然成了一个可怕的咒语,让我双手发抖。   铃声在我的颤抖中停止,电话接通了,我却不敢将它放到耳边,身体不自觉地退到角落里,双眼紧闭连看着那发亮屏幕的勇气都没有。   但是这房间太安静了,被留在床边的手机里仍旧清晰传出那个熟悉的声音。   是严子非,他在叫我:“常欢,常欢。”   这真是这世上最短最有效的魔咒,单单是这两个字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身体因为紧绷而疼痛,严子非等不到我的回答,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听到他的叹息声。   他说:“我知道你在听。”   他又说:“对不起。”   我咬住自己的手背,怕自己发出可怕的声音。   严子非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对不起现在才给你打电话,我没有上飞机,我在机场遇到一个故人。”   我伸出手,抓起电话,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我开口,每个字都在发抖。   “你说会来的。”   他轻轻叫了声:“常欢。”这样简单的两个字都像在叹息。   我重复:“你说过你会来的。”   他再次沉默了,这一次停顿仿佛是没有止境的,我的手在流血,但所有的疼痛都变得麻木了,我握着电话蜷缩在哪里,像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囚。   十几秒以后,或者是几个世纪以后,我终于再次听到严子非突然暗哑的声音。   他说:“我遇到程瑾。她没有死,她回来了,常欢,请你原谅我。”   我猛地按断了电话,怕它再次响起,又飞快地将它的电池卸了下来,用力扔了出去。   那块薄薄的电池撞到墙上,发出一声脆响,然后落在地毯上,再无声息。   对不起。   我遇到程瑾,她没有死,她回来了。   常欢,请你原谅我。   请你原谅我。   请你原谅我!   我用枕头蒙住自己的脸,泪水疯狂地流出来,不!谁需要这样的对不起,又有谁需要这样的请求原谅?我错了,我以为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原来那些欢愉与快乐都是用无边无际的痛苦换取的,当真实来临的时候,曾经的快乐与欢愉都变作利刃,千万次地穿透我的胸膛。   我蜷缩在黑暗中,哭得全身痉挛,眼泪像是无止境的,湿透的枕头又咸又苦,随时让人窒息。   但这眼泪是我自己的,哭声也是我自己的。   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   或许我应该祝福他们,这世上不是每分每秒都有这样的奇迹的,但这一个是他们应得的。   她为之牺牲自己的,他为之懊悔终生的,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可是我呢?   我捂住胸口,心痛如绞。   可是我呢?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有些人生来就站在光彩夺目的高处,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而有些人生来就是不起眼的草木,长在贫瘠的土地上,偶尔被人连根拔起栽入花园,总也逃不过被清除的命运。   一个人应该认清自己的命运,并且在失去的时候感谢自己得到过,理智要我接受一切,可我痛苦、绝望、无法呼吸,如果我知道这事幸福背后的代价,那我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幸福过! |陌筠汀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十五章 宿命   1   论坛在三天后结束,一切都很顺利,报告结束的时候台下掌声如雷,教授在我们下台后用笑容和拥抱夸奖了我们,就连一向严肃的叶小姐都与我们每个人响亮地击了掌。   离开台北前她特意到我的房间来找我,对我说:“常欢,你表现得很好,出乎我的意料。”   我正在收拾行李,听到这句话就停下手抬起头来:“谢谢你叶小姐,都是大家的功劳。”   她微笑:“还有,我要向你道歉。”   我惊讶:“道歉?”   她看着我,眼角细纹都是温和的。   “是的,我错怪你了,袁宇都跟我我说了。”   我仍旧吃惊:“他对你说了什么?”   叶小姐想了想,只拍了拍我的手:“没事儿。袁宇会和我们一起回上海。常欢,你是个好孩子。”   回去仍需要转机。第二班飞机从香港起飞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上飞机的时候,袁宇与琳达坐在一起,就与我隔着一条走廊。   机舱灯光暗下来的时候琳达就睡着了,金色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靠向袁宇的肩膀,我看到袁宇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好一点儿。   空姐走过的时候他还轻声问她要了一条毛毯,盖在琳达的身上。   我能看到空姐那羡慕的眼神。   但我只想知道他与叶小姐说了些什么。   我望向他,正迎上他的目光。   他对我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常欢,有事?”   他分明知道我想要问什么。   “你要回上海了?”   他点头,几秒后又道:“看你紧张的样子,琳达要在上海待一段日子,我答应教授照顾她。”   我放低声音:“我没有紧张。”   他仍旧微笑着,声音比我更低:“我们接下来会到上海周边转转就,一起吗?”   我摇摇头:“不了,我要打工。”   他用唯一自由的那只手撑住下巴:“常欢,你这打工还没完了。”   这句话真是熟悉,袁宇不止一次对我重复过,也只有他这样说过。   一切仿佛都没有变,但是我再也回不去过去的那个常欢了。   “你也是这么对叶小姐说的?”   袁宇裂开嘴:“我可没有邀请叶小姐一起旅行。”   我笑了一下,放低椅背,闭上眼睛。   我太累了,疲倦像空气一样,永远无法摆脱,心里的疑惑解除了,很快就睡了过去。模糊间仿佛听到袁宇在说话,问我:“那你是答应了?”   但那声音真的太轻太低了,我听不真切,也没有回答。   或许只是一个幻觉,一切都是幻觉,只等我睁开眼睛。   我们在凌晨到达上海,我拖着行李下了飞机,脚步虚浮,里美问我怎么回去,我也问自己。   回去?回去哪里呢?   袁宇叫住我:“常欢。”   我回过头,他与琳达站在一起,那小人儿仍旧一脸困倦,但还是友善地对我笑了,也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常欢,你能来陪我吗?我不想一个人睡。”   我看袁宇,他对我摊了摊手:“她胆小,你知道的,在台北她一直是和叶小姐一个房间的。”   我知道他们是好意,但我并不想接受。   袁宇已经帮我太多了,他们队我太好,但我还不起。   又一声“常欢”响起来,我回过身,在出口处等待的人墙里看到小施。   这大半夜的,小施仍旧一身笔挺,站在一群趿着拖鞋、穿着松垮、一脸疲惫的接站者当中,当真是鹤立鸡群。   所有人都看着他,里美立刻对我笑起来。   我只觉得我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连向她解释的力气都拿不出来。   小施站在原地等着我,手里没有任何东西,看到袁宇也不说话,只轻微地并拢了脚跟。   我一直怀疑小施过去是个军人,那一定是个反射性动作。   我转过头对琳达说:“对不起,有人来接我了。”   琳达看袁宇,脸上有些迟疑,袁宇问我:“你还是要回去?”   我回答:“是的,我还有些行李。”   说完这句话,我又对琳达点头告别了一次,就走了。   袁宇一言不发,我知道他不相信我。   还有期望吗?不但是不告而别是可耻的,我不该逃避。   小施领我往车库走,机场很大,航站楼往车库的电梯拥堵不堪,推着载满行李的推车的人缩着脚背贴着电梯壁站着,归来的游客疲惫而兴奋地聊天,我们在B3走出电梯,车库里倒是空旷的,我与小施穿过各种颜色的钢铁车身往前走,先开口的是他。   他说:“对不起,常欢。”   真奇怪,突然间全世界都要对我道歉。   我尽量平静地回答他:“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需要对我道歉的。”   小施低了低头,看到那张永远冷硬的脸上露出矛盾的表情真是让人不习惯。   “那天我没有接你的电话。”   我有些迟钝地想了想,然后点头:“我知道你为难。”   我们已经走到车边,他开门,车里空无一人。   我坐在后座上,可以看到后视镜里小施纠结的眉间。   他再开口:“我也很意外,已经五年了,我没想到……”他艰难地停顿了一下,才道,“常欢,程瑾是我的师姐。”   我用几秒钟消化这个消息,然后听到心里的声音。   多好,原本你以为在继承她的遗志,现在却能够看着死而复生的她赞美奇迹发生。   但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仍旧不是你向我道歉的理由。   我失去的是我原本就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怨怼?   小施开车,夜里的街道仍旧灯火通明,我问他:“我们这是回公寓吗?”   他立刻回答:“是的。”   我仍旧低着头,维持声音的平静已经耗尽我所有的力气,我不能抬头,连我都害怕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如果他们在……其实我不用上去,我只想拿回自己的行李。”   小施低声:“严先生不在。”   我听到一声笑,就在耳边,那笑声如此讽刺,令我不自觉抬头四顾。   常欢,你还在期待什么?期待杨子非再见你一面,期待他的拥抱与解释?他已经失而复得,而你只是个意外的错误,消除都来不及,谁想要一遍又一遍地面对一个错误!   小施不再说话,车子停在公寓楼下,小施为我开门,我下车,站在路边说:“我只要半个小时就下来,门卡我会交给你。”   小施愣了一下:“你说什么?严先生说你尽管住在这里。”   我站直身子,看着他,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不,我不会再住在这里。”   小施急了:“那你要去哪儿?”   “我是个成年人,有手有脚,请转告他,不必为我担心。”   小施终于叹了口气:“你不用走,这不是你的错,严先生会安排好一切,你给他一点儿时间。”   我笑了,自己觉得还是不错的表情,不知为什么让小施突然拧眉。   我开口:“给他一点儿时间?为什么?我还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我又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接受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的照顾,或许是施舍?”   小施沉默。   “你认为我没错吗?小施先生,程瑾是你的师姐,你从开始就知道他为什么选择我对吧?”   我向他走近一步,直视他,一字一句道:“我也知道。”   小施居然退了一步,面色僵硬。   “你还觉得不是我的错吗?这个结果是我自己选的,一个成年人不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吗?我不需要安排,不用为难,我会离开,一切都结束了。”   我静静说完,转身往大楼里走,但是肩膀被扣住,小施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   “常欢,不要这样,我知道你难过,不好受。”   我不回头:“谁说的?我很好,再好不过了。”   小施沉默地递过一块手帕,我听到他在我背后说:“常欢,我可以和你一起上去,说几句话吗?”   2   我不想接过那块手帕,可脸上潮湿的感觉出卖了我。   小施与我一同走进电梯,又与我一同走出去。   我擦了脸,把手帕还给他。   门开了,一切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但是屋子里空旷、寂寞,就连亮起的灯光都是冷的。   小施没有跟着我走进屋子,只站在门口。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请他在屋里任何一个地方坐下,又或者做出任何招待他的行为,所以我只哑着嗓子说:“我会尽快。”   小施关上门,然后开口说话。   “常欢,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我师姐甚至为他牺牲自己。”   我吸了口气,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但他并没有停止:“当时我还是个新人,师姐已经立过好几次功,她很英勇,无所畏惧,身手非常好,她是我的偶像。”   “现在她是回来了,但身体很差,她已经成了另一个人。”   “她毁了容,差一点就死了,当年她被秘密送到国外治疗,是她要求领导隐瞒消息的,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我都不知道严先生是怎么认出她来的,见面第一句话她对严先生说‘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常欢,你和她已经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了,我师姐现在有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我与师姐单独聊过,她那样离开,只是不想严先生亲眼看到自己死去。我理解她,爱一个人,不就是不想看到她痛苦吗?”   小施的声音恍若魔咒,让我不知不觉停下了所有动作。   小施停顿了几秒钟,又道:“我承认,第一期看到你我就不能接受。”   “可你没有错,严先生也没有错。”   “他照顾你,或许开始是因为你和师姐有些相像,但后来我就知道不是了。”   “今天严先生原本要去机场见你的,但师姐有些发烧,他不能离开医院,请你谅解他。”   他迟疑了一下,再道:“他对你是不一样的,我能看出来,常欢,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长篇大论 真不是小施的长项,是我让他为难了。   我背对他,全力睁着眼睛,想让眼泪留在眼眶里。   “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什么都明白。我不怪罪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请你转告严先生,这些日子我很感激他,你师姐不在的时候他很辛苦,现在她回来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小施急了:“常欢,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眼泪坠落下来,是坠落,不是流淌,落在打开的行李箱里凌乱的衣物上,啪啪作响。我用手背擦去眼泪,真可耻,就连这都脱离我的控制。   我用手背抹掉眼泪,回过头,用我最诚恳的声音:“真的,我原本也只想对他说这几句话,现在有你替我转达,我很感谢你。”   小施沉默。我继续收拾东西,再转身他仍站在门口。   我所有的家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旅行箱和一个背包,我提起旅行箱走过去,对他说:“我已经收拾好了,如果不放心,你可以现在检查一下屋子。”   小施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已经很晚了,你去哪里?”   我知道吗,他是真的关心我。   他们每一个人对我都是好的,好到我无以为报。   我轻声答他:“你放心,我不会露宿街头。”   小施沉下声音:“你这样,我不能离开。”   我问:“你要一直站在这里?”   他开门,退出一步:“我可以站在门外。”   “你不可能永远站在这里。”   “严先生说了,不能让你一个人离开。”   我心里酸楚:“是吗?”   小施不语。   我想了想,放下包,拿起手机,打开电源,拨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袁宇的声音传过来。   “常欢?”   我微微松了口气,他还醒着,声音里没有睡意。   我低声,充满罪恶感与惭愧地对问他:“袁宇,你方便来接我一下吗?”   袁宇问:“你在哪里?”   我看了一眼小施的表情,他沉默地瞪视着我。   我在他的目光中报了地址,电话结束,我与他对视。   他问我:“谁来接你?”   我回答:“袁宇,你还要等吗?”   小施沉默了几秒钟,回答我:“我必须确认你的安全。”   我叹了口气:“那你坐一会吧。”   小施拒绝:“不,我就在楼下等。”   小施走了,门被关上,屋子里的空寂无限放大,我突然间失去所有力气,只能坐下来。   电话就在手边,沉默地陪伴着我。   我有两天没有开机,但那上面没有任何未接的电话与信息。   严子非的最后一句话是“请你原谅我”。   我并没有奢望会得到更多的解释甚至安慰,但那意料之中的空白仍如利剑一样,在我已经被捣烂的心口上补了一个洞。   小施说:“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他还说:“他对你是不一样的,我能看出来。”   谁都没有错,捉弄我的是命运。   可是失去的感觉是这么痛苦,我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冷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听到它在问:“你得到过吗?”   我捂住脸,指缝里的呼吸都是破碎的。   是,我从来 都没有得到过,这是一场 永远都无法抵达终点的长跑,我以为最接近终点的时候,也只有那句:“常欢,我大概……”   他说:“常欢,等我,我会当面说给你听。”   但我知道,我永远都等不到他了。   命运与我开了那么大的一个玩笑,让我拼命奔跑,以为终于有一天能够到达终点,但那里只是个海市蜃楼,永远都无法靠近,永远不属于我。   突然响起的铃声令我惊醒,我拿起手机,电话是袁宇打来的:“常欢,我在楼下了。”   我应了一声,说自己马上下来。   打开门我又走了回去,把手机关了,放在桌上,与门卡和那本已经被我翻得有点儿卷起的笔记本放在一起。   我已经没有资格使用这本笔记本了,或许在另一个人手里它还能有被打开的可能。   她为他牺牲自己……   我咀嚼着这句话,沸腾了那么长时间的胸口渐渐沉寂为一潭死水。   不,他们是彼此牺牲的,现在她回来了,就能看到他为她受的苦,他曾经那样怀念她,再坚强的意志力都无法控制身体的诚实,他差一点儿也死了,活过来的严子非埋葬了曾经的自己。   有些爱情不用长篇大论昭告天下,他们就在那里,不用任何多余的证明。   门在我背后关上,走廊里亮着灯,电梯门很快就开了,我走进去,没有转过身,直到它彻底关上。   我不想再回头,也不能回头,命运已经给出了答案,漫长的奔跑已经结束了,在这个故事里我只是一个意外的败笔,与其执迷不悟,不如安静地走开。   袁宇开一辆越野车,就停在楼下小施所开的车后面,他靠在车上,并不与同样站在车外的小施交谈,看到我倒是笑了笑,还对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他就伸手把行李箱和我的背包一起接了过去,动作干脆,完全不容避闪。   我也无法避闪,我已经筋疲力尽,最后这几步路耗尽了我残存的最后一点儿力气。   袁宇打开车门让我进去,坐下的一瞬间,我听到小施的声音。   “常欢,你就这么走了?”   我闭上眼睛,连他都不能再看一眼。   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收回目光,疲倦至极地靠在椅背上看窗外一片片略过的树影。   袁宇现在和琳达在一起,那是个美丽可爱又善解人意的姑娘,对他来说,我只是个朋友。而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来了,伸出援手。   我无法再深思下去,疲惫的尽头是空白,窗外单调的夜景渐渐模糊起来,我无意识地闭上眼睛,陷入黑暗。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了,阳光透过白色纱窗射进来,照在我的脸上,让我的眼睛还未睁开就眯起。   屋子很大,白色墙壁木色家具,深蓝窗帘已经全部拉开,窗纱轻薄,光线一室透亮。   我猛地坐起来,这里是袁宇的家。   门开了,我看到金发少女的笑容。   “常欢,来吃早饭。”   我低头,看到自己仍穿着昨晚的衣服,行李箱就在墙角,上面搁着我的背包。   我居然就这样一觉睡到天亮。   我倒吸了口气,不敢想象自己是怎么躺倒在这张床上的。   琳达走进来:“昨天你睡得太熟了,我就没给你换衣服。”说完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其实我也睡着了。”   我摸一摸胸口,心跳平稳而正常,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并不疼痛,也并没有其他感觉,就像一块石头。   多好,一切都过去了,我又可以正常地呼吸,微笑,与人交谈,回到我正常的生活。   我对琳达露出一个微笑,同时也想起她昨晚在机场里揉着眼睛对我说“常欢你能来陪我吗?我不想一个人睡”时撒娇的表情。   “早上好,琳达。”   琳达大声说:“今天的早饭是我和袁一起做的,快来。”   我点头应了一声,她就转身出去了,还贴心地为我关了门。   房间有配套的洗浴室,我走进去,大理石台面上放着未拆封的牙刷与牙膏,还有雪白崭新的毛巾。   浴室里也有窗,百叶帘中透出的金色在地砖上投出漂亮的光影画,我打开水龙头,面对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常欢,但比起昨晚我看到的那个鬼一样的常欢已经好太多了。   我很高兴看到自己恢复,我甚至对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   简单洗漱之后我打开行李箱换了衣服推门出去。门外就是客厅,与餐厅和开放式厨房连在一起,阳光真好,铺满每一个角落,厨房里传来煎蛋的香气,袁宇一手拿着锅一手举着铲转过身来,对我咧嘴笑。   “起来了?”   琳达拉我过去,桌上已经杯碟整齐,刚烤好的面包与华夫饼叠成摞,还有配着枫糖浆的薄饼,仍旧冒着热气。牛奶是装在大号玻璃瓶里的,不同口味的麦片每一盒都开了口,咖啡机已经亮起灯。   一切都是丰盛而美丽的,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饥肠辘辘。   我也真是饿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过东西,我坐下来,拿起还流淌着糖浆的薄饼咬了一口,甜蜜与暖热一同进入我的胃里,我满足地叹了口气,谁说食物不能拯救人类?它们正在拯救我。   琳达笑眯眯地看着我,又推了个杯子过来:“好吃吗?常欢,这是你的。”   那是个纯白的瓷杯,一点儿装饰与花纹都没有,我握住杯子,说了声:“好吃极了,谢谢。”   琳达十分激动:“好吃吧!都是我和袁做的!”   袁宇走过来把平底锅里的煎蛋放进盘子,笑道:“你做什么了?摆盘子吗?”   琳达瞪眼,不服气的说:“我还倒了糖浆呢!”说完又拿起咖啡壶,把我的杯子倒满,“我还煮了咖啡呢!”   熟悉的咖啡香味冲入鼻端,我的笑容突然僵硬了。   我站起来,椅子后退发出刺耳的声音,我仓促开口,说了句:“我去洗手间。”然后就转身回到房间。   五分钟后,琳达轻轻敲房间的门:“常欢,你还好吗?”   我仍旧蹲在门背后,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四肢尽量缩在一起。   我知道一切都会过去地方——只要再给我一点儿时间。   我只在袁宇家住了一个晚上,吃完早饭我就回到咖啡店,对老板说以后晚班能否都让我上,还有我想在店里借宿,借宿费可以从工资里扣。我保证在开店前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到开学我就住回学生宿舍,不会麻烦太久。   老板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还说店里晚上有个人看着挺好的,至于地方,楼上储藏室太乱了,他正想找人清理一下。   我很感谢他,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老板了。   离开的时候琳达很有些不高兴,拉着我说:“好不容易有你来陪我,现在又只剩我跟袁两个人了。”   我笑着对她说:“你们不是要去旅行?”   琳达认真地说:“你也一起来啊。”   袁宇在旁边说话,脸上似笑非笑:“别拉了琳达,常欢要打工,她可忙了。”   我看他一眼,用中文问:“你不该感谢我还给你们俩二人世界吗?”   袁宇咧咧嘴,耸了一下肩,并不回答。   但他坚持要把我送到咖啡店,路上问我:“你确定要住在店里?”   “也不会很久,还有两周就开学了,到时候我就住回宿舍里去。”   袁宇哼了一声:“比我家舒服?”   我哎了一声:“那是你家!”   他瞪眼:“住我家怎么了?又不是没房间。”   我心里默念,知道你家大,一扇门接着一扇门,平层都能让人走迷路。   我笑了一下:“我不能做你们的电灯泡。”   袁宇看我一眼,笑道:“我还以为有她在你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4   我对袁宇说:“别开玩笑了。”   袁宇笑了笑,那笑容里仿佛藏了许多东西。   我不想分辨那是什么。   我精神疲惫,外表平静内里如同废墟,再没有一点儿思考的力气。   车在咖啡店门口停下,咖啡店上午十一点开始营业,时间还早,我拿出钥匙开门,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空调还没有打开,没有空气流通的店里十分闷热,袁宇出了汗,后背和领口全都湿了。   他真容易出汗。   我开空调,又打开吧台里的冰箱拿水给他。水是冰的,袁宇接过来就喝了半瓶,喝完拧上盖子,打量四周。   “你打算住在这儿?靠街的整面墙都是玻璃的。”   我指着楼上:“上面有个小储藏室,我已经整理了一下,足够放一张床。这里晚上很安全,一直都有警车巡逻的。”   他挑眉:“你又知道了。”   “当然。”   说道这里,我们就都没再继续下去。   我当然知道这条街的夜里是怎样的,春夏秋冬,我都与严子非并肩走过,我记得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他修长的手指、温暖的指尖、冬天唇齿间白色的雾气,还有夏夜树影里的相视而笑。   现在回想起来,全部都是足以刺透我的尖刀。   至于袁宇,聪明的人都是敏感的,我感谢他的沉默。   袁宇帮我将行李提上楼,小储藏室真的是很小,又堆满了东西,只够放一张折叠单人床的空间,袁宇把头伸进去看了一眼,两道眉毛立刻打成结。   “这里能住人?”   我给他看靠在门后的那张折叠床:“打开就能睡了。”   他怪叫:“都不够地方伸直腿。”   我推他:“只有你不够,我足够了。”   袁宇被我推出两步,定住脚步就再也不肯动了。   “你还是跟我回去吧,要不我给你找个房子,我家在上海还有别的房子空着。”   我瞪他:“我不会去住的,就过渡两个星期,老板都不算我钱呢。”   袁宇气:“我也不算你钱!”   “我已经解决了,不用再麻烦你了。”   他声音打起来:“所以你打算以后没宿舍住的时候就待在这儿?这儿就是你家?”   我的嘴唇突然哆嗦起来,这就是我的家吗?不,当然不是,可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袁宇几乎是立刻道歉:“对不起,常欢,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难得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一点儿气都生不出来了,我也没有资格生气,袁宇没有说错什么,他只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自己平静下来,生活有时候就像狗屁,无形无体,无从改变,让勇士们碰壁去好了,,其余的人所做的只能是接受。   我开口,声音已经平稳:“袁宇,这里只是个免费的员工宿舍,我没把它当做家。”   “小袁先生是觉得我这里宿舍条件太差吗?”老板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我和袁宇一起回头,老板仍旧穿黑衬衫,两手抱肘在楼梯角上看着我们。   袁宇对他倒是很客气,走下两级台阶才说话:“老板你好。”   老板站直身子,又对他点了点头:“小袁先生回来了?”   “只是暑假。”   老板笑了一下:“大驾光临,喝咖啡吗?我正要做饼干。”   袁宇抬头看了看我,我站在储藏室门边:“你如果没事就坐一会儿吧,我要收拾东西了,老板,我收拾好东西就下来帮忙。”   袁宇与老板下楼去了,我走进储藏室关上门。   地方真是小,我转身的时候碰到了咖啡豆的袋子,捧住它想要放回原地的时候又碰倒了叠在一起的一次性外带杯的包装盒。   一阵稀里哗啦,地上仅剩的一点儿空间都消失了。有一个包装盒破了,一次性纸杯滚了一地。   我一边蹲下去清理自己制造出来的那团混乱,一边庆幸它们不是瓷杯,更庆幸自己刚才关了门。   没事的,常欢,一切都会好。   对我来说,这里已经是个天堂。   等我下楼的时候,袁宇已经走了。   靠窗的小桌上放着一只咖啡杯,老板一个人在吧台后面擦着杯子,看到我只指了指那个杯子。   我自觉地将那个杯子端到吧台里洗了,又去擦了桌子。   杯子是满的,袁宇连一口咖啡都没有喝。   我不知道老板与他谈过什么,但我心里有些歉疚。   我还欠他一个谢谢。   我甚至没与他道别。   小菜来上班,见到我很高兴,还用她自己的方式安慰了我几句。   “住在店里挺好的,晚上想喝咖啡就喝咖啡,想吃蛋糕就吃蛋糕。”   老板听到了,就在后面说:“行,耗损都扣在你的工资里。”   小菜语塞。   他们一个字都没再提起严子非,我很感谢他们。   严子非一直都没来找我,也没有任何消息。我觉得这样很好,时间永远是最好的治愈良方,而它必须用双方的沉默做药引。   袁宇倒是经常来,他最是能说会道,常把小菜逗得哈哈大笑。小菜擦着眼泪说:“常欢,他真逗。”   我问她:“比起老板呢?”   小菜立刻正色,说老板是世界上最好的,谁也没法跟他比。   我突然就低了头,心口酸得发疼,所有动作都只能停顿。   又来了,这无法控制的身体反应令我痛恨自己。   我曾经对小菜的感情无法理解,但现在我羡慕她。或许她才是最懂爱的人,对小菜来说,爱一个人是一件极其自我的事情,无关回应,也就没有任何伤害。   妄求的爱情都不可能长久,所有自以为是的享受幸福的人有一天都会受到惩罚,你曾有的每一个幸福的画面都会变作一把可以穿透你的刀子,令你的内心血流如注,令你的灵魂千疮百孔,就像现在的我。   我比什么时候都更觉得自己需要钱。研究所的项目基本结束了,我投了几份金融咨询公司的简历,好消息是很快就有了回音,有一家公司的面试官对我简历上研究所项目实习经验很感兴趣,几乎是当场就拍了板。   所谓的兼职就是为公司做数据处理工作,我还是学生,兼职工资不会高,但好在这家公司是按照项目付费的,完成一个项目的数据处理就结一次款,还配发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让我可以在公司外完成工作。   我不敢相信我的好运,但一切真的发生了。   我还去了一次学校,找我去的是不久前才升系主任的国经老师,她换了办公室,但仍旧穿长裙。   她说:“常欢,有一个加州大学的交换生名额,条件很苛刻,学校有好几个备选的学生,申请人不止你一个,不过我觉得你可以试试看。”   她还对我说:“你是我见过最努力的学生,希望你能成功。”   我拿着申请表格走出学校,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袁宇知道了交换生的消息,他比我更热心,不但替我找了UCLA的所有学科资料,还管叶萍要了一份完整的我们在亚洲论坛的演讲材料,逐步翻译成英文。   我想自己来,但他说:“我比你知道他们想看什么东西,看吧常欢,你一定会申请成功的,你就该是我的师妹,无论在哪里。”   我忍不住提醒他:“你在UCB,我申请的是UCLA。”   他做鬼脸:“美国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大,旧金山到洛杉矶也就是几个小时。”   我没有他那么乐观,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这世界总是简单一些,但那是他的世界,不是我的。   交上申请资料之后,我终于架不住袁宇和琳达的热情邀请,与他们一同做了一次短途旅行。   袁宇开了辆面包车,车上还有琳达的另几个朋友,全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一路笑闹不断。袁宇对我苦笑了好几次,但我觉得他根本是乐在其中,我一点儿都不同情他。   我们去的是黄山附近的宏村,古村白墙灰瓦,小桥流水,大门外是一道清渠,半月形的池塘有天光倒影,我们走过小巷里的石板小路,在百年老屋的院子里吃农家菜,村子里有许多白鹅,悠闲地走在池塘边上,有人走近也不慌张。   琳达与她的朋友们一进古村就兴奋到不能自己,路边小摊上每一件东西都能让他们尖叫一阵,一群人在村里兜兜转转,最后走到村后的祠堂时,我就发现她们不见了。   我有些着急,袁宇说没事,琳达有他的电话。   “可她们不认识路。”   他反问我:“你认识?”   我无奈,只好与他一起等。   祠堂边就是水道,两座石桥连接村内外,我与袁宇走到桥上最高处,桥上凉风阵阵,不时有挑着担的村民从我们身边经过。傍晚各家各户都燃起灶头,回望只看到袅袅白烟漫过连绵屋脊,与晚霞融合到一起,仿佛桃源仙境。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灶上炒出来的饭菜特有的香气,村里响起此起彼伏叫孩子回家的喊声,在祠堂周围跑来跑去玩着的孩子们不情愿地应着声,依依不舍地往家走。   眼前的情景熟悉到令我情不自禁,我看着远方说话:“小时候我家那儿也这样,晚饭时间许多大人出来喊孩子回家吃饭,我妈嗓门最大了,多远都听得见。”   袁宇和我一样把手臂搁在桥栏上,半个身子向着我说话:“你小时候住在江西吧?”   我点头:“我爸跟厂一起内迁的,在那儿结婚生了我,我妈是当地人。”   “现在他们还在那儿?”   我垂下眼:“我妈已经去世了,我爸爸还在江西。”   袁宇声音低下来:“对不起。”   我振作起来,对他笑笑。   他长的睫毛在夕阳下蒙着一层金光,再开口前停顿了几秒:“所以你是因为打工不回家的吗?”   我沉默了,过一会儿才开口:“我爸爸……已经有了新的伴儿。”   袁宇有一会儿没说话,我保持着一个人平静的表情,用眼神提醒他:“嗨!请不要再说对不起。   强颜欢笑真是个苦差事,但与被人同情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幸好袁宇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再开口的时候,说的是他小时候的糗事。说他爬树腿软下不来了,有人搬椅子要救他,被他爸拦住,说有本事上去就自己下来,他硬着头皮往下蹭,光着半个屁股跑回家,一路都被人笑。   袁宇说起话来声情并茂的,笑得我止都止不住,等我好不容易收住笑声擦着眼角眼泪抬头,发现他早已不笑了,只低着头看我,那张脸离我是如此之近,夕阳有熔金之色,让他五官的轮廓如梦似幻,我能够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那双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会碰到我的脸上。   我下意识地退后了一大步,等回过神来,就看到仍在原地的他愣愣望住我的目光,夕阳下乍明乍暗,就如同一盏被突然吹灭的灯。   5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去,到了假期将结束的时候,我收到系主任的回复。   她说常欢,我觉得你所交的材料非常好,但是……   她后来所说的话我都没有记住,我已经看到了学校网站上放出的公告,上面是副校长女儿的名字。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诧异,这才是我意料之中的结果。   第二天袁宇又到店里来,我正准备去兼职的公司交数据,时间有点儿紧,我正脚步匆匆往外走,看到他就打了声招呼。   袁宇一身运动装,头发还是湿的,背着个装网球拍的包,看到我手里抱着的电脑和文件就没坐下,直接说:“那我送你去公司吧。”   我摇头:“不用,就坐三站公交车,你喝什么?小菜在呢,让她给你做。”   小菜在吧台后对他招手,袁宇笑着对她挥了挥手,又说:“我快要走了。”   我停住脚步,抬头看他:“回美国吗?”   他点头,又更正我:“去美国,我的家还在这里。”   是,大家都这么说,然后再也不回来。   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我一直希望他快些回去,但他真的要回去了,我又有些失落。   “我送你过去吧,路上聊几句。”他这么说。   我再也找不到推辞的理由,袁宇仍旧开那辆雪白的车子,我坐上去,想起它停在宿舍楼下时曾引起的万众瞩目,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车子开上大路,记忆里袁宇最会飞车,这次倒变了风格,一路都开得慢吞吞的,我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他就问:“赶时间?”   我老实回答:“还有半个小时。”   他肯定地说:“足够了。”   我问他:“琳达和你一起回去吗?”   “不,她下一站是泰国。”   我惊讶:“你不陪她?”   袁宇笑起来:“常欢,你真以为她是我女朋友?”   我更惊讶:“不是吗?你们都住在一起了。”   袁宇瞪我一眼:“我家有足够的房间。”   我认真地说:“琳达是个好姑娘。”   袁宇气结:“街上好姑娘多的是,每一个我都能要吗?”   我也瞪了他:“可她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她跟我说的,在台北的时候。”   袁宇哈地笑了一声:“她还说喜欢你呢。”   “那不一样。”   袁宇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是不一样,她对你喜欢得更认真一点儿。”   我总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大对,一时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车子又开过两个路口,袁宇看一眼我抱在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包,开口问:“你的兼职?”   我点头:“一家咨询公司,就是做数据分析,还给我配了电脑,很好吧?”   “你哪里找到的这么好的兼职?”   “网上啊,我投简历,他们打电话给我,按项目结账呢,都不需要一直待在公司里。”   “这么好,不如把我也介绍给他们。”   我哭笑不得:“我做一百个项目也买不起这辆车。”   袁宇咳嗽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这车是我表姐换下来的,不是我自己买的。”   我笑一下:“这有什么,你还是学生呢。”   他转头对我说话,神态认真:“我一直有做投资,如果我真的想买这辆车也没有问题,常欢,你相信我。”   我被吓到了,两只手都在指前头:“看路袁宇,看路。”   袁宇转回头,打了一下方向盘,失声笑:“常欢,你慌起来的样子真可爱。”   师兄,你开起车来真可怕。   我抓紧安全带,只想叫救命。   “我相信你,不过师兄,开车的时候你能别这样吗?我害怕。”   袁宇翘着嘴角:“常欢,你这么胆小。”   我在心里大叫:我只是不习惯坐你开的车!我熟悉的男人永远优雅稳重,坐在他身边的我连世界毁灭都不会担心。   心口那种酸得发疼的感觉又回来了,我闭上眼睛,等待那一阵熟悉而可怕的无力感过去。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袁宇正在看我。   车子停在红灯前,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   他的目光对上我的,那种我曾见过的、乍明乍暗的光芒又在他的眼中出现了。   我不喜欢被他那样看着,更不喜欢他露出这种眼神。   我本能地感觉到紧张,但袁宇在我还来不及闪避他的目光的时候突然开口。   他说:“常欢,你还想着严子非,是不是?”   我大脑有两秒钟的短路,然后就愤怒了。   我怒视他。   袁宇并不回避我的目光:“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常欢,你不要傻了,他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你忘了吗?”   他的话刺痛了我,我的声音尖锐起来:“我知道他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不用你来提醒我,你也没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我是关心你!”   “我不要你这样的关心!”   我大叫一声,车后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打断了我们的争吵,我转头,看到路口已经跳转的绿灯以及在路当中对我们大幅度挥手的警察。   袁宇踩油门,车子在无数怒目中开过路口,我握住车门把手:“让我下车。”   袁宇咬紧牙:“常欢,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我拍打车门:“让我下车!”   袁宇转动方向盘,车子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在路边停下,他转过身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听我说!”   他的双手太用力了,让我悴不及防地痛的叫了一声。   他立刻放松了手指,但仍是握着我的肩膀,脸上的表情简直是慌乱了:“对不起,弄痛你了吗?”   我因为他脸上的表情,激烈的反应就继续不下去了,声音也哑了下来。   “没有……你先把我放开。”   袁宇迟疑了一下:“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点头。   他收回手,很是沮丧地说:“我没想跟你吵架。”   我放下肩膀,疲惫至极:“我也不想。”   他的肩膀也落了下来,袁宇永远是精力充沛的,这样的他看上去像是另一个人。   他低声说:“我就要走了。”   我的声音也弱下来,连说话的力气都在离我而去。   “我知道,对不起,是我情绪失控。”   袁宇肩膀动了动,那是一个想要靠近我的姿势,但他终究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公司就在下一个路口,时间差不多了,我等着他开口,如果他再不说话,那我就只能下车自己走过去。   但我仍是希望与他好好道别的,他要去的是地球的另一端,对我来说那就是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所有对我好的人都将离开我,我无法挽留他们,一切都是宿命。   袁宇终于开口,他看着我,十分郑重地。   他说:“常欢,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美国吗?” |溧梦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十六章 洋葱   1   我愣愣看着他,至少有十几秒,然后笑了,哈一声,仿佛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不可能,学校已经有了公告,我没被选上。”   袁宇答:“我已经知道了。”   我看着他,他从车后座拿了个信封过来:“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请教授帮忙给你做了份个人推荐,我替你提交的申请,直接发到UCLA招生办公室的邮箱里,UCLA很满意你的材料,决定再增加一个名额,指定给你的。”   我张开嘴,又闭上:“你替我申请的?我怎么能接受你的……”   袁宇打断我:“常欢,你的成绩是没问题的。我们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常欢,你是符合条件的,我没有替你做什么,我只是如实把你的材料递交给学校。”   他又说:“奖学金很优厚,学校提供住宿,你有了学生签证,在国外一样可以打工,生活毫无问题。”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常欢,你可以飞得很远,不要把自己困在原地。”   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说完这些话,然后再公司门口将我放下就走了。临走前他落下车窗,说他还有一周就要走了,表格只需要我再填写一些个人资料就行,我不用现在就决定去或者不去,等我想好了再去找他。   袁宇说完这些就走了,十分干脆,怕被我打断那样。我拿着那个信封站在路口看着他的车子远去,没有一点儿真实感。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袁宇带来的消息是突如其来的,从不在我的想象范围之内的。   但袁宇说了,常欢,你是符合条件的。   他还说,奖学金十分优厚,在国外你也可以打工,生活毫无问题。   他说,常欢,你可以飞得很远,不要把自己困在原地。   我打开信封,袁宇说的没错,我被录取了,只要我接受。   我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如果不离开,我会被困死在这个城市里,这里每一个熟悉的角落都像是一根透明的蛛丝,他们纵横交错、无所不在,它们令我举步维艰,每一次呼吸都不能顺畅。   我该离开吗?或许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但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帮助?我将永远都还不清这份情,我将再不能坦然面对他。   “常欢。”   我转过头:“齐经理。”   挂着胸牌的齐经理是咨询公司的项目负责人,我的面试官就是她,也是她当场拍板让我得到了这份工作。   她对我笑:“来了怎么不进公司?我正等着你呢。”   我将袁宇给我的信封与表格收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才到。”   齐经理看看表,笑道:“也没差几分钟,你一向准时。”   话说到这里,她就突然收了声。   我随着她的目光朝公司大门望过去,就看到一辆车在公司正门口停下。   真正的好车,远看都气势惊人。   齐经理往前快走了两步,然后又想起我,回头道:“我们大老板来了,难得看到他,我先过去打个招呼。”   我看着她步履匆匆地赶过去,公司里已经有几个人出来了,阵势很是热闹。   就连我都对那位老板充满了好奇,忍不住驻足望去。   驾驶座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脸上笑笑的。   我木了几秒,然后心里砰了一声,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那是肖,留白的先生,严子非的朋友。   齐经理已经走到他身边了,不知对他说了句什么,又遥遥指了指我。   那双带笑的眼睛转向我,隔着十数米的距离,并无一点儿意外之色。   所有人的目光跟着肖一起投向我,几秒之后,肖对我略微欠身,并且点了点头。   我简直能够听到所有人心里的尖叫声。   我只想掉头就走,但天可怜见的,我还没拿到我的工资。   穷人没资格讲个性,很快就要开学了,袁宇的提议也好,美国也好,奖学金也好,在现实面前全都遥远到无边无际。   现实比什么都深刻都紧迫都沉重,现实是不可逃避的,我暂时还飞不起来,我得脚踏实地,每一步都走到实处。   齐经理对我十分客气,几乎是立刻就签了付款单,还打电话要财务准备好等我过去。   她一直都对我很好,好得都让我有些奇怪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因。   我还以为是老天在补偿我,原来是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齐经理从电脑里调出新的项目文件给我,我把公司配给我的那台笔记本电脑放在她桌上,回答:“谢谢,但我不想再继续这份兼职了。”   齐经理一脸惊讶:“为什么?”   我简直能从她脸上读出她心里的潜台词。   为什么有人送钱给你你都不要?   我不是不想要,是不能要。   她不会明白,我也不想对她解释。   但我不会放弃我所完成工作的报酬,我已经付出劳动,那是我应得的。   我从财务室出来,把装着现金的信封放进包里,与袁宇给我的申请材料放在一起。   我把包抱在怀里向前走,感觉它无比沉重。   到公交站要走三条街,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一辆车停在我身边。   有些人和物是令人过目不忘的,比如肖和他的车。   我站住脚步,叫他。   “你好,肖先生。”   肖从驾驶座上推门下车,绕过车头走到人行道上。   真奇怪,他居然自己开车。   “常欢,好久不见。”   他对我微笑,我没法不回答他:“是啊,好久不见。”   他眨眨眼:“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我摇头:“谢谢,不用了,我坐公车。”   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前方:“路口有警察啊。”   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突然加快语速:“这里不能停车的,他要走过来了,快上车。”   我身不由己地上了车,车门砰一声合上,他坐进来,带来无比大的压迫感。   我真不该和这个男人都说一句话,他比谁都危险。   车子已经起步,我想立刻下车,但我不能像对待袁宇那样对待他,包还在我手里,那个装着钱的信封硌痛我的手。   我像所有靠打工为生的人一样,对“老板”这种生物充满了敬畏,更何况是肖这样的。   他开口,这一次十分直接:“小齐说你不愿意继续兼职了?”   我不敢看他,轻声回答:“是的。”   他问:“为什么?”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就因为我是严子非的朋友?”   我吸了口气,这个名字仍旧刺痛我。   我别过头:“我需要工作,但我希望自己被录取是因为我的能力。”   肖微微笑,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来打消我这个念头,但他薄薄的嘴唇一动,说:“你以为这样的兼职到处都有吗?我录取你,当然是因为有个白痴摆脱我照顾你一下。”   逆向车道上所有的车子都仿佛迎面朝我冲了过来,我紧闭双眼,从没觉得自己会这样可悲。   肖连转头的动作都没有,只看着前方开车。   “怎么?生气了?”   我开口,声音艰涩:“不,请你让我下车吧。”   “何必这么急?要开学了,你现在还住在咖啡店吗?那个老穿黑衬衫的家伙对你好吗?”   这个男人知道一切。   我低下头,是了,他是严子非的朋友。   他们都是严子非的朋友。   不会有凭空而降的好运,我以为我已经离开了有他的世界,但事实是我一直被照顾着,无论我知或不知。   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该愤怒吗?可我只想哭。   车子在路边停下,我拉了一下车门,但它纹丝不动。   肖仍旧坐在驾驶座上,我听到他在我背后开口:“常欢,我没有恶意。”   我放弃开门,回过头与他对视。   我敬佩留白,和这个男人在一起需要多么强大的神经。   我强迫自己平静地与他说话:“肖先生,我和严先生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顿了顿,又说:“我不该继续接受他的照顾,更何况还是通过你。”   他笑了笑:“你说得对,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   我突然噤声,极度的矛盾令我唇舌发麻。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严子非的消息了,久到我仿佛过了几个世纪。   我想听他说下去,不停地说下去,说关于严子非的一切,就算是多一个字也是好的,但我又害怕。   我不该再看到他、再听到他,我不想知道他还在关心我、照顾我,   我也不该知道,这会令我前功尽弃,令我连最后一点儿假装的平静都彻底失去。   肖的声音在继续:“可他说你还是他的责任,他不能不管你,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你们明明已经分开了。”   我低下头,捂住脸,不想让他看到我的泪水。   他薄薄的嘴唇无情地摧毁了我最后一道防线。   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点儿变化:“你哭了?别,我老婆会误会的。”   他真是收放自如,我要不是那么绝望,一定会捧场地笑一下。   “如果你是因为感动,不用了,我只是替他确定一下你好不好,你也不用感谢我,不算什么大事,顺手而已。”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眼泪和鼻涕已经让我狼狈到不能抬头。   肖咳了一声,递过纸巾:“擦一擦,你这样让路过的人看到不好。”   纸巾是连着整个盒子一起递过来的,我接住,他又道:“你可以继续兼职,你做得很好,物超所值,我的公司不请白工。”   我只是摇头。   肖叹了口气,他居然也会叹气。   “常欢,他不是不管你,他也是不得已。”   手里的纸巾已经湿得稀烂,我不能再听下去,他的话会杀死我。   我知道,错的只有我。   可能是我扭曲的面孔太过难看,永远微笑的肖都皱起了眉头。   “我送你回去吧。本来想让你见见他的,你这个样子,看来是不行了。”   见他?见谁?严子非吗?!   我惊惶起来:“不!”   肖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他这么说着,放开手刹,再次发动了车子。   车外不知何时开始下雨,雨水在车窗上蜿蜒出无数透明的曲线,天地间一切都变得朦胧扭曲,我的泪眼透过重重雨雾望过去,看到路的另一边的医院大门。   是医院,肖把我带到了医院门口。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方向盘,声音里满是惊恐:“为什么是医院?他在医院里吗?”   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用回答。   因为下一秒,我就看到了严子非。   2   熟悉的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他推门出来,在雨里站直身体。   隔着雨雾,我也能清楚地看到他。   只一眼,我就忘记了呼吸。   他整个人很明显地清减下来了,眉骨愈高,如同刀刻,但看上去精神很好,身姿笔挺。   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向他奔了过来。   但他随即弯下腰,从车里又牵出另一个人来。   我最先看到的是他的背影。   那一头白多于黑的头发还有略微佝偻的瘦削后背,让我以为她是个老人。   但她随即转过身,让我看到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让我无法形容的脸,她的五官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或许是因为它们都太正常了。正常得像是被人安在她脸上的,并且各自为政,没有一点儿联系。   那张脸与我所见的那张照片上的她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但我知道,她是程瑾,她就是程瑾。   小施从驾驶座下来替他们打伞,我看到严子非用手揽住她的肩膀,以免她淋到雨。   我也看到她仰起头来,对他露出笑容。   那笑容让她怪异的面孔变得柔和,我也看到严子非与她对视时温柔的目光。   纵然她受尽苦痛,但终于历劫归来,而他仍在原地,不离不弃,谁说这不是最好的结局?   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仍是美丽的,谁也不能破坏那份完整,就像那张凝固了他们最好的时光的照片,谁也走不进去。   我再也不能看下去,肖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善解人意,车子掉头离开,但是车子侧边的后视镜仍旧照出那双人影。   蜿蜒雨水的镜面上,他们是天地间我仅能看到的人和事。   我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肖将我送到咖啡店,我下车,他也推门下来,对我说:“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我没想到他会道歉,我摇头:“不,谢谢你让我看到他。”   “程瑾还没用完全康复,他每天都陪她去医院复健。”   我点头:“我看到了。”   “有一个人需要照顾,他就知道身体要紧了,我看他最近越吃越多。”   我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突然松动了,衷心地说:“那太好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请放心,我是个学生,自然是过一个学生该过的日子,请你转告严先生,让他不要再为我的事烦心了。”   他很干脆地回答我:“好,我会转达。”   我抬起头,肖避开我的目光。   根本不需要,像他这样的男人是绝对不会做出考虑不周的事情的。他让我看到那一幕,就是想要我死心。他从一开始就认为我是个不该存在的人,他虽然答应严子非给我一份工作,但他叫他白痴。他也不认同严子非至今还把我当成一份责任。当他觉得有必要替朋友解决我这样一个麻烦的时候,他就顺手做了他想做的。   不,他没有错,何必说对不起?他做地很对,很好,他是我最好也是最贴心的朋友,只是不是我的。   我开口,平静地说:“还有,请告诉他,我祝福他们。”   肖走了,我没有回咖啡店,而是走去了公共电话亭。   我拨了电话,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被我拨了不下十次才成功。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才被接通,那头背景声十分安静,所以传来的语言就变得无比清晰。   他说:“喂?”   我没有出声,只是把听筒紧紧按在耳边,紧得几乎要进入我的骨肉里。   他顿了顿,突然声音急切起来:“常欢,是你吗?常欢。”   那略微沙哑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来,穿过我的耳膜,进入我的身体,随着每一次血液的流动,永不停歇地撞击着我的心脏。   我猛地按断了通话,然后再单调的嘟嘟声中轻声回答了他。   “是我,我爱你,再见了。”   我离开了电话亭,直接去了袁宇的家。   他在,一个人。   他给我开门,第一句话就是:“常欢,你决定了吗?”   他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紧张。   我把手里的信封举起来,他瞪着我,急着要说话。   我开口打断他:“借我一台电脑号吗?有些信息得在线填写,我已经把笔记本还给公司了。”   袁宇笑起来的样子吧真如阳光洒落,我知道他对我好,但我不值得。   我想离开这里,不是因为他。   我申请UCLA交换生成功的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教授给我发了一封邮件,邮件里说他一直很看好我,相信我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琳达已经回国了,与我视屏通话时高兴得手舞足蹈,对我说到了美国一定要去找她。   小菜十分舍不得我,还说我是这家店里从打工到出国留学的第三个人了,和以前一样,最后只剩下她。   老板拿刚洗过的勺子敲她的头:“你要是能考出去,我也替你庆祝。”   小菜立刻大声回答:“我才不走,我要一辈子留在这儿。”   老板瞪起的眼睛,让我笑了足足五分钟。   我到系主任办公室敲章,一路收获各种各样的目光无数,国经老师签字的时候十分爽快,还特地把我送到门口,对我说:“你是我见过最努力也最幸运的学生,恭喜你,常欢。”   我知道自己幸运,也知道自己正被人羡慕,但我不快乐,人生就是你最想得到的,永远都得不到。   我还给爸爸打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问我:“你是谁?”   我说:“我是常欢。”   她一下子局促了,说话都有些结巴:“哦,哦,是你啊,我这就给你爸听。”   我在脑海里描摹她的样子,但我连她的照片都没有见到过,我能想到的只有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还有她转过身对我露出的笑容。   我记得她常把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皮筋扎起来,厨房里热,碎发总被汗湿黏在额头旁边,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用手去捋一下,有时候两手都端着汤碗的时候,还会要我帮一下忙。   我多想能够走到那幻景里去,再替她捋一下头发。   “常欢。”爸爸在叫我。   我握紧了话筒,他也没有错,我没有权利要他永远活在过去的记忆里。   我叫他:“爸!”心平气和地。   他嗫嚅着:“要开学了……我正想过去看看你。”   我对他说:“爸,我申请了一个交换生名额,去美国。”   他啊了一声,那声音充满了惊讶。   我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声音。   他又说:“已经通过了,学校在加州,那里给全额奖学金,不用自己负担学费和生活费,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担心,学校有通知发给家长,过几天你就会收到。”   他还是不说话,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又过了一会儿,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那头竟然传来了抽噎声。   是我爸,他哭了。   “爸……”   他在那里断断续续地说话,像是对着身边的人,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女儿要出国了……她要去留学了,好孩子,我女儿是好孩子。”   我的眼泪突然滚落下来,遮也遮不住。   电话那头是我一辈子潦倒失意的父亲,他用酗酒和暴力发泄自己对人生的不满,我曾经恨过他,也曾经发誓永不原谅他,但我错了,我想他爱我,只要他的一句话,我就能够满足。   三天后,爸爸来了上海。   我已经住回了宿舍,他找到我,什么也没说,就给了我一张存折。   我打开,然后立刻合上。   那里面简直是他一生的积蓄。   我说:“我不能要。”   但他执意把它塞进我手里,然后就走了。   我把他送到车站,上车的时候他说:“有时间就回家看看,你的房间我没动过,还在那儿呢。”   我点头,他就说:“没事儿了,回学校去吧。”   长途汽车司机按着喇叭催客,我一直跟着他,他一只脚踏上车,突然又转过身,摸了摸我的头。   他说:“好孩子。”   我低头,热泪奔涌。   送走爸爸以后我一个人回到宿舍,打开箱子,把两张存折放在一起,仔细包好。   这就够了,它们让我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是孤单一人。   3   签证面试是袁宇陪我去的,我问他:“你不用开学?”   袁宇笑嘻嘻地说:“我成绩好,导师允许我请假。”   我无话可说。   其实我知道,袁宇嘻嘻哈哈的外表下有一个最值得信任的灵魂,在我需要的时候,他一直在那里。   他对我太好了,我无以为报。   我对他说:“我请你吃饭吧。”   他眼睛一亮:“你做吗?”   我愣了一下,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你要吃吗?”   他像个小男孩一样雀跃:“要啊!走吧,我家有厨房。”   我在他的喜悦面前投降了,袁宇带我去超市,我看着冰柜上贴着的价格发呆:“太贵了,去菜市场吧。”   他已经大刀阔斧拿了不少:“没事,我付钱。”   我固执地把推车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去:“不行,说好了我请客。”   袁宇苦着脸:“我不知道哪里有菜市场。”   我忍不住笑了:“走吧,我知道。”   我推着空空的手推车转过一个货架,袁宇追上我,然后差点儿撞在突然停步的我身上。   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立着严子非与程瑾,他推着车,而她正从货架上拿下一盒牙膏。   我与他,分开一个月又十天,再一次面对面。   程瑾注意到我的目光,放下牙膏问身边的男人:“遇到熟人?”   袁宇站到我身边,抓住我的肩膀。   我从未这样感激有他在身边。   我听到袁宇开口:“这么巧,严先生。”   我也听到严子非的回答,在几秒以后。   他对我们微微点头,声音略微沙哑,说:“是,这么巧。”   袁宇看着程瑾:“这位是你的朋友?”   严子非点头:“程瑾。小瑾,这是袁宇。”   袁宇紧了紧揽住我的手:“幸会程小姐,这是常欢。”   程瑾对我们露出笑容,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而严子非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短短一瞬。   那是一对深黑色的漩涡,足以令我降落至万劫不复。   袁宇接过我手里的推车,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他道谢,向前走,我们擦肩而过,我缩在袁宇的臂弯里,想象自己是渺小的一粒尘土。   背后传来程瑾混在嘈杂人声里的模糊声音。   她说:“他们看上去真般配。”   我没有听到严子非的回答,想必他会给她一个微笑。   我甚至可以看到那个笑容,看到他温柔牵动的嘴角。   我知道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分开以后,无论曾经怎样亲密过,终有一天会变成路人。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我在菜市场里发挥了无与伦比的讨价还价热情,几乎没有停过嘴,拎着大包小包上车以后,我又一路不厌其烦地说着菜单,到走进他的家门口都没有停过嘴。   走进厨房的时候,我的嗓子已经哑了。   袁宇终于受不了了:“别说了,你不觉得口渴吗?”   我嘎然收声。   他问我:“喝水?”   我摇头:“不要,你出去吧,我很快就能弄好。”   袁宇转身走了,我开始洗切,两分钟后他又回到厨房,把一杯水放在我手边,然后问:“要帮忙吗?”   我连头都不抬:“你什么都不会,别来凑热闹。”   “你教我呗,你都说了一路了。”   “不用了,很快,你出去等我就行。”   “不就是洋葱土豆丝吗?我会切,你让开。”他捊起袖子。   我用一只手推他,怎么都不抬头。   袁宇不再说话,厨房里只剩下砧板上散落着浅紫色的洋葱衣被滴落的水珠击中时发出的细碎声音。   我扔下刀捂住脸,哽咽道:“洋葱。”   袁宇没有回答,我听到水声,他打开水龙头,把刀和洋葱都扔进了水里。   “好了。”他说。   我仍旧捂着脸,刺鼻的气味让我泪流不止——我真不该买洋葱。   “要毛巾吗?”他问我。   我摇头说:“不,让我一个人待着。”   但袁宇并没有走开的意思,我的手被他拉开,光亮让我红肿的眼睛无所遁形。   我看不清袁宇,他在我的泪眼里还是那么模糊的一团影像,而他执意地不肯放开我。   我听到他叫我:“常欢。”声音轻得像叹息。   然后他低下头,吻了我。   那是一个带着微咸味道的亲吻,十分温柔,甚至带了一点儿小心翼翼,这太不像袁宇了,我记得他曾经那样霸道地吻过我,不顾我的挣扎与反抗,我也记得另一个男人所给我的无数个温柔而持重的亲吻,在那许许多多个静夜里,那些耳边的低语,朦胧睡意中的拥抱与缠绵,最后都成了喧嚣尘世里简短的一个擦身而过。   袁宇的唇终于离开,我听到他说话,就在我耳边:“忘了吧常欢,一切都会好的。”   或许我应该再给他一个耳光,但我悲伤而软弱,再没有一点儿力气,而他收拢双手,年轻男人的胸膛坚硬而温暖,就连他的声音都是带着温度的。   他说:“我在这儿呢。”   两个星期以后,我与袁宇一同去了机场。   我的行李少得可怜,而袁宇只背了一只运动包。   我原本想把被子都带到加州去,但袁宇说相信我常欢,宿舍里什么都有,包括电饭煲,学校旁边就有亚洲超市,连粽叶都能买到。   我十分怀疑,但行李超重也是要算钱的,最后我还是妥协了。   机场人很多,一切顺利,我们到机场的时候已经有人替我们换好了登机牌。   、袁宇给我们介绍,说那是他姐夫,现在在海关工作,又嬉皮笑脸地抓着我的胳膊说:“常欢,我同学。”   袁宇的姐夫笑得很和善,说:“原来你就是常欢。”   袁宇的姐夫有东西要他带去美国,离开前我拉住他:“你的姐夫?”   “堂姐夫!常欢,我有个大家庭,以后你可得记清楚了。好了,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我还来不及抗议,他就跟着他姐夫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人真多,我不敢走开,怕袁宇回来找不到我。   几个孩子跑过我的身边,后面跟着满头大汗的父母,我手忙脚乱地避让,最后还是没能避开最后一个小肉球。   三四岁的孩子炮弹一样撞到身上也是杀伤力十足的,我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而那孩子与我摔作一团,场面无比狼狈。   孩子的高分贝尖叫简直扯碎我的耳膜,幸好有人伸出援手,一把将他从我身上抱起,交还给堪堪赶到事故现场的他的父母。   然后那人转身,弯腰,又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又看到了严子非,如同在梦中。   孩子的哭声、父母的道歉声、围观众人的议论声包围了我们,而我眼前模糊,根本不能作声。   几分钟后,我坐在铁质的长椅上,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也在这里,这么巧。”   严子非微笑了一下,在这拥挤嘈杂的机场大厅里,他仍旧优雅而俊美,看上去如同一卷画。   他说:“不,我是来送你的。”   我哦了一声,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我想说“能够再见你一面太好了,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还有,希望你幸福”。   就像小施说的,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幸福吗?无论这幸福里有没有我。   可我说不出口,我的灵魂飘飘荡荡,已经不知去了何方。   我只听到他说话:“加州很适合你,看到你这样,我也很高兴。”   我们肩并肩坐着,隔着窄窄的一个扶手。   几分钟以后,他又开口:“这么久了,我都没能与你告别,对不起。”   我看着他,双眼一眨不眨。是的,他是来与我告别的。   他仍在微笑,就连那微笑都是遥远的。   然后他站起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这个短暂的拥抱非常用力,用力到让我无法呼吸,我们靠的那么紧,他每一次心跳都直接撞击在我的心脏上。   如果拥抱可以说话,我相信那一定是千言万语。   袁宇找到我的时候,我仍旧坐在那个椅子上,一个人。   袁宇急得气喘:“常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站起来,说:“对不起。”   他拉住我的手,拽着我跑:“被你吓死了,安检都要关了。“   我被袁宇一路拉着上了飞机,机上人很多,有小夫妻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坐在我们前头,一路都在哭。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起飞的时候闭上眼睛。   袁宇给我盖了一条毛毯,我每次睁开眼,都看到他在我身旁看书。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机舱里的灯都暗了下来,就连那不断啼哭的孩子都累了,只时不时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抽噎。   我真想问他:哪有那么多忧伤?就连睡梦中都不忘哭泣。   5   加州阳光灿烂,我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袁宇在第二年从UCB转到了UCLA读研究生课程,身体力行地把师兄这个词进行到底。   也是这一年的期末,我接到袁宇父母的电话,要我提醒他别忘记夏日家庭聚会,还对我十分热情地表示了欢迎。   我没有拒绝。我需要的时候,袁宇在我身边,所以如果他需要我,我也不能走开。   袁宇的父母都在国外长大,作风洋派,更难得的是待人十分亲善,简直让人无法不喜欢上他们。   至于夏日家庭聚会,正如袁宇所说的,他有一个大家庭。   聚会地点就在洛杉矶,我还见到了袁宇的奶奶,她已经九十五岁了,满头白发,真正鹤发童颜,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是那么可爱。   袁宇摩拳擦掌,换了衣服就去了网球场,要与他那些堂表兄弟开始据说是一年一度的网球赛。   球赛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了何琳。   人太多了,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与一个男人并肩站在花架边,两人不时轻笑低语,谁都看得出他们的亲密。   她也看到我,对我点头。   她的男伴很是体贴,礼貌地与我打过招呼之后就说要去拿些饮料,只留下我们两个人。   我先叫她:“何小姐。”   他笑了笑,问我:“常欢,你和小宇一起来的?”   我觉得她变了,以前的何琳一身锋芒,让人不敢靠近,现在的她却是一脸温柔,能够让一个女人有这么大改变的只能是她的爱人。   果然,她下一句就是:“我和我丈夫一起来的,我结婚了,三个月前。”   我诚心诚意地恭喜了她,她又说:“知道严子非的事情吗?”   我站在那里,外表平静如初,内里翻江倒海。   两年了,我以为时间已经抹平一切,但我错了,只是这三个字,就能让我身不由己。   她又开口,眼睛望向远处:“他结婚了。”   我觉得心脏抽动,无数个影像在我眼前晃动,我也听到自己的声音。   “是吗?”   “和程瑾。”何琳拨了拨头发,自嘲地笑了笑,“真是长情,我服了。”   我再次听到自己的回答,仍是同样的两个字:“是吗?”   那些我想要极力避开的,终于出现在我面前。   “不过他现在又是一个人了。”   我的大脑突然空白了一下,只能直愣愣地瞪着她。   “小宇没告诉你吗?”何琳看我,“已经是半年前的是情侣,结婚没多久她就去世了,器官衰竭。”   她顿了顿,又说:“严子非放下一切工作陪了她一年,葬礼我也去了,他很平静,应该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何琳说到这里,微微黯然,叹了口气。   “我也不甘心过。”   我动了动嘴,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抬起眼来,那点黯然转眼消失:“不过现在我很幸福。常欢,小宇是个好孩子。”   我看着她,机械地点头,身后一阵风,我被满头大汗的袁宇从后一把揽住。   “表姐!跟常欢聊什么呢?”   何琳对他笑,她跟袁宇一向很亲近,谁都看得出来。   “说你坏话呢!”她这样说,然后对我眨了眨眼。   袁宇弯曲手肘,夹住我的脖子,下巴碰在我的耳朵边上:“什么坏话?常欢,告诉我。”   年轻男人的热气包围了我,我仿佛被锁进一个蒸笼里,气闷窒息,却怎么都找不到一个出口。   何琳的丈夫在不远处叫了她一声,她对他挥挥手,然后就走开了,临走还拍了拍袁宇的肩膀:“这么快就下场,又输给小凯文?”   袁宇挥着网球拍叫:“怎么可能!我跟他还没到对局呢。”   何琳只背对我们挥了挥手。   我看着她走到自己丈夫身边,他微微曲起臂弯,她极其自然地挽住了他,并且仰起头,与他相视一笑。   放弃他也是一种幸福,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做到。   回程的路很长,车上的电台一直都开着,主持人喋喋不休。袁宇的声音在音乐中响起。   “常欢,你有心事。”   他甚至没有用问句,两年来我们共度太多的时间,他了解我,比我身边的任何人都多。   我开口,声音很轻:“袁宇,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很后悔,是我不该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但他很快又开口率:“如果你是说严子非的事情,是,我早就知道了。”   他继续说下去,一眼都没有看我:“我不觉得他跟你还有什么关系,所以就没有说。”   我点头,脑袋变得异样沉重,让我想用双手去托。   我说?“谢谢你。”   袁宇没再说话,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回到了学校,我回到宿舍,睡了一天一夜,我的室友去找了袁宇,他推门进来,带着两大盒外卖中餐。   我被他拉起来,眼屎都没擦被塞了个饭盒到手里。   我打开饭盒看了一眼,说:“我不想吃宫保鸡丁。”   袁宇板着脸把我的饭盒抽走,又把他面前的那份塞到我手里。   “鱼香肉丝!”   我又低头看了一眼,外国人真不懂做中餐,米饭一定要和乱七八糟的胡萝卜丁和洋葱一起炒,也不加盐,还不如白饭。   我捧着饭盒摇头:“不要。”   奇怪的是袁宇居然不生气,他沉默地看着我,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在等待什么。   那表情一点儿都不适合他。   我合上盖子,揉了揉眼睛。   “冰箱里还有上次买的鸡和咖喱,等我把脸洗了做鸡肉咖喱饭吧,你去洗锅子。”   他愣了一下,我已经走到浴室门口了,回头又问了一遍:“吃不吃?”   他笑了,说:“吃!” |溧梦手打,转载请注明| 终章   我知道袁宇在担心些什么,但我不值得。   他那么优秀,瞎子都能看出来,应该担心的人是我。   有他在,我应该感到知足、幸运,并且感激涕零。   可我一直失眠、恍惚,在不该走神的时候神游天外,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梦见过去。   梦见我还在那张蓝色的大床上,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推开,身边床垫的坠落,那温暖的身体靠向我,还有他的拥抱和亲吻。   醒来泪流满面。   人生就是你最想要的,永远不属于你。   但这并不影响我的生活,我按部就班地上课、打工,一切如常。   严子非已经与我告别过,面对面,他的心已经满了,无论她在不在。   我能得到的,不过是一句未能说完的“大概……”   大概我能够和你在一起。   大概我可以忘记他。   大概我会爱上你。   我原以为自己能够为了这个大概付出一切,但我错了,我已被恐惧打倒,亦如同死里逃生,再也没有当年的勇气,无知无畏地回到原点去,等候一个未知的答案。   袁宇别扭了几天之后就恢复了正常,他是我见过最阳光的男孩子,一双眼睛永远光芒四射,即使有阴霾也很快雨过天晴,这也是他最让我动心的地方。   有时候我会在他不注意的时候长久地看着他,希望我就是他。他拥有我渴望的一切:彼此相爱的父母,充满爱的童年,因为富足,所以也不害怕失去,反而更有勇气。   而对我来说,得到往往就意味着失去的开始。   又能怎么样呢?我也不想再要了。   到夏日快过去的时候,我收到一个邮包。   邮包是从UCB转过来的,上面乱七八糟盖了许多邮戳,还有手写的潦草字迹,大意是查无此人。   我看了发出时间,至少有八个月了。   由于投递过程漫长与无法想象,邮包外层的塑胶纸都破了,里头包裹的东西可怜巴巴地露出一个角,磨损非常严重。   看上去像是一本旧书。   我拆开包裹,心跳突然停顿了两个节拍。   包里是我的黑色笔记本,我带着它去见靳致远,又带着它无数次地跑中医院,小李医生嘲笑过我的事无巨细,靳致远因为它对我改变了态度。   我记得上面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因为翻阅得太频繁,很久以前它就卷了边,又因为总在厨房里打开它,所以许多页面上还有被油水溅到的痕迹。   我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那间承载了我太多喜悦与悲伤地公寓里,我把它留在那间屋子里,与手机和门卡在一起。   我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它了,这样的久别重逢让我胆怯。   而且八个月了,八个月前寄出它的人,曾经想对我说什么?   我打开笔记本,深深吸气。   笔记本里夹着一封信,字迹很淡。   那不是严子非写的,我熟悉他的笔迹。   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慢慢地看完了那封信。   信是程瑾写给我的,她的落笔很轻,字也不秀气,大开大合的。   信写得不长,几乎都是直白的语气。   常欢,抱歉到这个时候才给你写信。   我与严子非结婚了,这一年我很感谢他。   但我知道他已经不爱我了。   或许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但我是个女人,我能够感觉到。   五年前我只是完成了我的任务,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的。   我没有后悔过,我也知道他受了很多苦。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你的存在。   我知道他在一个人的时候经常翻看这本笔记。   后来我就把它藏起来了,我想看他再也找不到它时候的表情。   等我真的看到了,我就后悔了。   我做了错事,又不敢还给他,只好把它寄给你。   我知道他在想念你。   他不会承认,男人都很笨。   都过了那么久了,大概你也已经忘了他。   现在也只有我陪陪他了,不过医生说,时间不会太久。   等我走了,他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所以如果你有空的话,偶尔替我去看看他,如果他成了一个非常凄凉的老男人,替我传话就说他活该。   她写得那么简单,就是一页纸而已,还没有填满,但我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洛杉矶到上海的飞行时间是十五个小时,下飞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袁宇送我去的机场,他对我说话,咬牙切齿地。   “常欢,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白痴。”   我不能再赞同他的话。   他还说:“你可想好了,喜欢我的人可多了!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我知道自己愚蠢,但我已经身不由己。   我对不起他,但是谁辜负了谁,谁成全了谁,谁一直在挣扎,谁放了手,到现在都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我去了许多地方,都没有找到严子非。   他消失了。   我甚至找到了叶小姐,她说严先生应该不在国内了吧,很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我愣了很久。   我从没有想过他会离开这个城市,他曾在一个月里环绕地球一周,但他总是会回来的。   我会在这里遇见他,又在这里与他分离。我下意识得觉得,我会在分开的原点找到他。   我错了。   我寻找了足足一个星期,每天的结果都令我失望。   我回到酒店的脚步一天比一天沉重,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学校开学在即,我的存款也有限。   到了第十天,我去了最后一个可能的地方,回到大街上的时候,巨大的绝望让我两眼潮湿。   我使劲控制自己的眼泪,如果连我都放弃希望,那就更不可能找到他了。   回程的飞机上,我一直都在昏睡。   大概是太累了,一个梦连着一个梦。   每个梦里都有他。   有一个梦让我突然惊醒,冷汗涔涔,还有一个梦里我差一点儿就能抓住他的手了,但总是失之交臂。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归期,一个人回到学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快倒下了。   袁宇来找我的时候,我连行李箱都没有拆开。   他推门而入,然后拉着我就走,说要带我去一家新开的中餐馆。   关于我回国的这十天他什么都没有问,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学校。   我被他拉出学校,餐馆就开在三条街外,地段很好,店里宽敞明亮,顾客很多,大部分都是UCLA的学生。   袁宇像是熟门熟路了,菜单都没有看就点了好几道菜,然后在菜没有上来的时候跑去了邻桌,与几个金发美女热烈地聊起了天,最后居然还和其中一个走了,临走还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真让我哭笑不得!   菜很快就上来了,第一道就是老鸭粉丝煲。   我吃了几口,就停下了筷子。   我记得这个味道,那是我曾在Z大旁边那个狭窄、油腻、热气腾腾的小店吃过的味道。   我还记得有一个晚上,我在那里请严子非吃饭,他脱了大衣,只穿了衬衣和羊毛背心,吃的时候翻起袖子,坐在一群穿着连帽衫或者牛仔裤的学生中间,没有一点儿格格不入的感觉。吃完之后我要付钱,老板就是不要,还用油腻腻的手拍严子非的肩膀。   “记得来啊,这么多年了,才回来这一次,我可一直惦记着你呢。”   我急了,看着严子非说:“你是故意的。”   他正穿起大衣,闻言侧过头来看我,就答了两个字,眼里有笑。   他说:“是啊。”   我低下头,看到热气腾腾的汤碗里溅起的两点水花。   身边有人问:“怎么了?味道不对吗?”   我不抬头,一个人太累的时候总会有幻觉,但如果那是我渴望的、梦寐以求的,为什么不让这幻觉的时间延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呢?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真的那么难吃吗?我还以为我偷师得挺成功的。”   我固执地低着头,连眼睛都紧紧闭了起来。   让我留在这幻觉里,再也不要醒来。   但他不再说话,声音消失了。   我等了又等,最后在极度的失望中睁开眼睛。   我看到严子非微笑的脸,他仍是那个样子,挺直的鼻梁,眉骨峥嵘,但是忽然笑起来的时候,处处都有了暖意。   一刹那我的世界天地动摇,思凡外突然倒下的木架,新年里遍地烟花碎屑的清冷街道,咖啡店棕色沙发上残留的体温,清晨的咖啡香味,静夜里那张蓝色的大床……一切都回到我的眼前。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奇怪,一点都不像是我发出来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这家餐馆是我开的,生意还好,我大概暂时是不会走了。”   我吸了一口气:“大概?”   他点头。   我再开口,嘴唇都在颤抖:“大概是多久?”   他想了想:“先等你毕业。”   我站起来,严子非抬头,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紧张。   我不理他,朝门口走了两步,听到他在我身后叫了一声。   “常欢。”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迈开步子,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夏天就要过去,风里带着最后的一点儿青草与鲜花的香味,面前的道路宽阔安静,远处晚霞满天。   脚步声一直在我身后,我没有回头,也不用回头。   我只是笑了,在扑面而来的晚风里。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我一定能够跑到我想要的那个终点。 |溧梦手打,转载请注明| 番外 严子非的故事   严子非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段很自由奔放的日子。   父母作风洋派,凡事只看结果,从不干涉他的感情生活。他十五岁就有了第一个小女友,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已经会对好友抱怨--所有的女人都一样烦人。   之后进了大学,z大女生以主动著称,同宿舍的老白教他,最好的拒绝办法是看着她们的眼睛认真讲“对不起,其实我喜欢的是男人”,还说这句话一出口,她们非但不会生气,反会两眼晶莹欲滴,从此与你做一辈子生死交。   他还没来得及用上这一招就去了美国,也幸好没来得及,据说后来老白在晴子一路上死的很惨。   东岸会读书的中国人很多,会读书又会玩的就少见一点,像他这样玩什么都精通的就更是凤毛麟角,所以走到哪里都是最受欢迎的对象,身边永远热闹。   那里的女孩子也比其他地方成熟地更早一些,学校宿舍里永远弥漫着一股荷尔蒙的味道,父母特地飞过来婉转提醒他,说姹紫嫣红固然好,但其实一个人真正需要的,不过是每天醒过来能看到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大抵是不可取代的。   严子非失笑,觉得他们老派得十分可爱。   都什么时代了,手工艺人都换成了流水线,还有什么是不可取代的?   后来回了国,正遇上中国经济风起云涌的时候,金融行业十分刺激,他也做得乐此不疲,早把父母关于择偶的那番话抛到脑后去了。   他还年轻,身边永远姹紫嫣红,谁要为一朵鲜花放弃整个花园。   大概是年轻的时候过得太恣意,又一路顺畅,所以到他真正遇到大事的时候,想法就十分简单。   别人看到了深不可测的危险,他看到的只有黑与白。   所以第一次遇到程谨就被她教训:你这个人简直幼稚可笑。   他也没见过程谨这样的女人,清汤挂面的短发,一点修饰都没有,衣服也穿得随便,居然一身运动服就跑到金融区最高档的写字楼里头来了,大大咧咧地往他面前一站,还要他配合她的工作。   他一个电话打到检察院去,那头证实了她的身份,他重新打量她,然后笑。   “他们派你来保护我?”   程谨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头,她有军人一样的坐姿,后背笔挺,两只手分别放在膝盖上,让严子非情不自禁想到小学时候老师教训的“站如松,坐如钟”,然后他们一群爱搞怪的学生又在课后排着队扭来扭去地吼:“站如松,坐如钟,走路像鸭子。”   他都快三十了,想到那时候的顽皮,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程谨严肃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他咳嗽一声,然后说:“他们太大惊小怪了,材料已经在准备,我愿意出庭作证,不会改变主意,也不需要人保护。”他说完,又看了它一眼,暮光从她细细的脖子落到她的运动鞋上,她的脚多大?他初中以后就没见过这么小码的运动鞋了,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像个学生,真有事情,还不知道谁保护谁呢。   程谨声音平板地说:“这是我的任务。”   助理敲门,送了一大摞文件进来,走的时候充满好奇地看了一眼程谨。   门合上,严子非拿起笔,在文件夹上轻轻敲了两下。   “我不觉得自己需要保护。你看到了,我工作很忙,也没有时间招待你。你回去吧,我会给你的领导打电话。”   程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被她看得不自觉挺直后背。   “干什么?”   程谨站起来,说了句:“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我是怎么样的?”   “简直幼稚得可笑。”程谨回答,然后转身就走,连回击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他坐在椅子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检察院对实力颇有重量的人物立了案,从经济问题入手,但圈子里所有人都对此事避之不及。   一个他想来十分敬重的前辈子私下说:“开什么玩笑,上个月还看到他在新闻里,每天都在下基层。”   他听完以后也没多说什么,第二天就与调查组见了面。   一个星期后,他的车窗被人敲碎,损失了一些私人物品,他立刻报了案,然后在开车去修理厂的时候被人追尾,对方还即刻逃逸了。   他也没有追,何必浪费那个时间?   没想到第二天,程谨就来了。   严子非也不是盲目自信,但法治社会,他认为没有人会在被调查期间那么明目张胆。   更何况他们派来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女警,要不是她出示证件,他还以为这是个玩笑。   她简直是个女高中生,还被他气走了。   他笑一笑,连电话都懒得打,低头继续工作。   他一直工作到夜里十一点,期间开了两个会,还在会议室吃了一顿外卖工作餐,同事都习惯了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没有人提出异议。   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下楼的时候,整栋楼都是静悄悄的。   他的车还在修理厂,但4s店服务很好,修理期间提供同款车供客户使用,他在b3出了电梯,地下车库已经基本空了,只有几辆车还没有开走,稀稀落落的。   他还没有走到车边,身后就有车灯亮了。   他听到发动机的声音,直到有车要开过来,就往旁边让了一下,没想到那车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反而加速向他冲了过来。   刺目的大光灯直射他的双眼,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猛地将他拉开。   他失去重心地坐倒在地上,那车危险地擦着他的皮鞋开了过去,冲向出口,转眼失去踪影。   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刚才救了他一命的程谨就站在他眼前,对他挑起半边眉毛,像是一个无声的反问句。   他坐在那儿,一身狼狈,也不急着站起来,半饷耸了耸肩,苦笑道。   “好吧,是我错了。”   大概是他的样子太狼狈了,认错的样子也太无奈,她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笑了一下,然后向他伸出一只手。   车库里白色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他握住她的手,心里想:   原来她笑起来是会露出一颗小歪牙的。   取证工作十分漫长,程谨在严子非身边,待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他看上去年纪小,其实只比他小了两岁,因为屡次立功,警衔已经不低了,足以让队里大部分人看到她就立正敬个礼。   不过在严子非眼里,她一直就是个小姑娘。   他们一开始相处的并不好,他的生活丰富,工作以外活动繁多,而她确认为任何不必要的活动都会增加危险。他常说她小题大做,又说那天车库袭击的人都已经抓获了。   她说那不过是冰山一角,他就笑,说又不是在拍美剧,还连环杀手,接下来就批评她每天不是运动服就是套装,就连跟他出席商业酒会都穿黑西装,他最近已经被投诉过许多次女伴的品位。   她说:“谁是你的女伴?”   严子非摊手:“你也不让我介绍你的职业。”   她永远说不过他,气急了就是一句:“你在这样我要求领导换人!”   他坏心眼,最喜欢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所以说到这里就笑而不答,看她怎么收场,后来有一天她擅自替他回绝了一个重要约会,他终于动气,再听她说这句话,立刻答:“求之不得。”   没想到她真的走了,第二天换了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来,名字也威武,叫高虎。   人高马大的高虎居然是程谨的下属,对她十分崇拜,大概听说了什么谣言,对他很不客气,一整天都拿眼瞪他。   还没到下午,他就已经开始想念程谨。   她在的时候,他觉得她烦人,不通情理,管得太多,她走了,他又觉得连她的脚步声都是值得怀念的。   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笑起来时露出的那颗小歪牙。   他开车去警队找她,大队长已经认识他了,一见面就拿斜眼看他。   “怎么?又不满意我们的安排?”   严子非头一次受这样的气,也只好忍着,放低姿态问:“程谨在哪里?”   大队长拿圆珠笔敲桌面上的一沓表格:“走啦,紧急调派,十天半月回不来了。”   “什么?”他整个人都愣住。   大队长就笑:“程谨可是我们的王牌,一大堆任务指名要她呢,你还不满意,后悔了吧?”   严子非回公司,上楼的时候按错了楼层,开会的时候又进错了会议室。   不用别人提醒他都知道自己不对劲,他坐在办公室里生闷气,居然也没有人来安慰他。   过去他一个喷嚏都会有几个娇嗲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现在什么都不对了。   总经理助理进来的时候,他就直接抱怨:“最近都没人管我。”   总经理助理快四十了,孩子都快进初中,平时就与他关系亲厚,听到他的抱怨立刻笑了,捂着嘴说:“谁都看到你的贴身保镖了。”   严子非看一眼坐在门外的高虎,没好气:“是啊,这么大块头,人家还以为这里是武馆。”   总经理助理左右摇头:“我说的是那位程小姐,公司里的女孩子都知道你心有所属了,伤心还来不及,还有谁会来安慰你。”   他整个愣住,脱口反驳:“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快去照镜子,看你一脸失恋的伤心样,怎么?她不要你了?”   总经理助理走了许久,严子非还要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直到高虎走进来问他到底什么时候下班,他才惊跳起来,也不回答他,抓着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这一次他再见到大队长,就怎么都不肯走了。   “就算有任务,也有个地址吧?我有话要跟她说。”   大队长一脸幸灾乐祸,“你没打她电话?”   “她关机。”   “都说了是出任务了,你又不是我们内部人员,怎么能把地址这样的机密告诉你。”   “我只需要几分钟。”   “几秒钟也不行啊。”   “那我在这里等她。”   “我们不招待盒饭的啊。”   “队长!”   一个声音打断他们的对话,严子非回头,就看到穿着运动装的程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瞪着大队长呢。   大队长嘿嘿笑了两声,走了,留他们两个在屋子里,面对面。   程谨别转头,有些尴尬。   “小虎说你找我?”   他头一次说话结巴:“对,我想你回来。”   她还是不看他:“不是你要换人的吗?”   他看着她,诚恳道:“我错了。”   她有些吃惊,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算了,我的态度也有问题。”   他还是重复:“我错了。”   她咳嗽一声:“我说算了,走吧。”   他拉住她,声音低下来:“我错了,程谨,原来我喜欢你。”   她红着脸低下头,没有挣开他的手。   但他终生后悔,把她要回自己身边。   他们有了一段甜蜜的日子,她与他简直形影不离,她爱靠在他的膝盖胖看书,也爱爬山时远远把他甩在后头,笑着看他追赶的狼狈样,而他爱她在身边的每一分钟。   有一天早晨,他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她的笑容,突然想起自己父母说过的那句话。   他们说,姹紫嫣红固然好,但其实一个人真正需要的,不过是每天醒过来能看到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大抵是不可取代的。   他们说得很对。   除夕夜他们一同出席酒会,离开时上了主办方安排的车,车道中途被五辆大车前后夹击,最后被逼进水里,她原本可以逃出去的,但她没有。   他们被带到废弃工厂,然后被分开,被带走的时候程谨拉住他的手,说“活下去,我爱你”。   这是她留给他的遗言。   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足足有半年,夜夜睁眼到天亮,倦极都不能睡足一个小时,又得了严重的精神官能失调症,吃下去的所有东西都原样吐出来,米粒都数的清。   最坏的时候反倒是他最轻松的时候,因为不是他不守承诺,是他没办法。   但他最终还是恢复了。   除夕夜他又回到那间沾满了带血回忆的废弃厂房,嘴里轻轻念的,仍是一句“对不起,我错了”。   每个人都将面对死亡,但她却要他活下去。   可他一直都走不出这个死一样安静的地方,无论他在哪里,都能看到这四堵灰色墙壁,他甚至会羡慕她,他在静止的时间里一年年老去,而她留给他的永远是最好的年华。   若我们再度相逢,我该如何质疑我的歉意?以我长途跋涉的憔悴?   父母又来找他谈话,仍旧非常婉转,说专情固然好,但一个人也不要太执着于过去,毕竟每一天都是新的。   他也知道他们说得没错,但他身不由己。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只是在等一个能让他的时间流动起来的人。   一等就等了五年。   直到有一天,他在思凡的花园外,看到了常欢。   他的心突然间,就跳乱了节拍。   她的布包带翻了木板架,她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他蹲下来,替她捡起地上的书。   那么巧,她也是Z大的学生。   她让他想起程谨,他也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又是一年辞旧岁,外面是起伏不断的爆竹声,他顺着遍布垃圾的水泥楼梯走到楼上,冬夜的寒气穿透他的身体。   五年了,他每个除夕都会到这里,希望可以见到她,对她说一声对不起,但她从不出现,即使是一个鬼魂,即使是在他的梦里。   “又是一年了,你还是不愿见我?”   “我遇到一个女孩子,叫常欢,长得有些像你。”   “仔细看,其实也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但我看到她,就想起你,她过得很辛苦,我想多帮帮她。”   他想一想,又说:“你不要笑我,我大概是老了,也有些害怕孤独。”   他说到这里,就听到电话铃声。   他低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   只有一个人会在除夕夜拨打他的电话,那个女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无所畏惧。   爆竹声益发响了起来,他在寒风里接了电话。   他听到常欢的声音,他说他马上就来。   他挂了电话,又看了一眼脚下灰蒙蒙的水泥地面。   他仿佛在那上面,看到了被留在过去的自己。   他走出厂房,在回上会了最后一次头。   他和程谨的故事,或许已经说完了吧。 |丶灬破孩b28a手打,转载请注明|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